岳绮罗仍是乞丐打扮，独自走在黑暗的文县大街上，街上白天发生过激战，如今满街都是沙袋和死尸。
她找到一处漆黑的角落，抱着膝盖坐 了下去。她很饿，右眼也有些疼痛。虚弱的时候她会压制不住右眼中的毒血，血点渐渐蔓延开来，她的右眼珠子变成了鲜红颜色。手指触到地面，她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亲自动手，省点法力。
将一具年轻的尸体拖进角落，她捡起一把军刀，劈开了尸体的头颅。手指蘸了温热的脑浆送进嘴里，滋味淡而微腥。忽然听到遥遥传来一队马蹄声音，她眨着渐渐恢复黑白的右眼，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丁大头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辆马车，白天他没进城，因为张小毛沉不住气，翻脸偷袭他。打了一天，以丁旅全面占领文县告终。
张显宗给他找了个大宅子，他如今正往新宅子而去，心想着明天就把牛头镇的八个姨太给接过来。好不容易打下文县，他要好好地享享福。
他正想象着自己的手在八姨太骚劲十足的裸体上来回抚摸，眼里也冒出了淫光。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那几匹马象是受了惊一般希律律地嘶鸣，赶车的卫兵费了半天劲才让它们安静下来。
丁大头很恼火，骂道：“MD你搞什么鬼，怎么回事？”
卫兵很怕他，哆哆嗦嗦道：“旅长，那个，前面有个小乞丐挡路。”
丁大头更生气了，怒喝一声：“那就把他赶走，实在不行，就从他身上碾过去。”
卫兵有些为难，压低声音道：“可是，她，好像有点不对劲。”
丁大头把头伸出车窗外：“你想死啊，连我的话你也。。。。。。”
这时一个清脆的童音打断了他：“军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好饿。”
声音清甜，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丁大头半边身子都酥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岳绮罗从前头一路走过来，来到他的车厢外头。
丁大头是个粗人，他是没听过荆钗布裙，难掩国色这样文绉绉的话。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小美人明眸皓齿，肌肤娇嫩，虽然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却别有一番美女落难时的楚楚动人。

张显宗进屋时，岳绮罗正在梳头。她头发长了一些，可以梳直了披在脑后。张显宗就先站在那里等着她,看着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尽妍然，充满说不出的美态。于是她梳得仔细，他看得认真。房中一片静谧，时光好似停滞。
她终于完成了这个发型，对着镜子满意的笑笑。
同样，她对笔直地站在她身后，没有出声打扰她的张显宗也很满意。
“张显宗。”她开口唤他：“我让你去查顾玄武的底，有结果了么？”
张显宗沉着嗓子说道：“他的亲人都死绝了，但是他小时候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叫小春子，我已经查到了她的下落。”
“哦，说来听听。”岳绮罗兴趣提了上来，将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他。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却被她的美丽和自信震慑，痴痴地饱餐了一会秀色，才接着道：“很巧，这个小春子也嫁给了丁大头，她就是七姨太。”
岳绮罗倒真是没想到七姨太居然曾是顾玄武的初恋情人，坐在凳子上笑得前仰后合。
张显宗怕她跌跤，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小手。
岳绮罗好像没注意到这点，笑了好一会才止声，张小脸有些发红，透出少女独有有青春迫人的气息。
张显宗心道：如果我能天天看着她这么开心，便是死了也值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他顿时有些脸红，可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他晚上将七姨太带过来。
张显宗是高兴的，她最近的事都是交给他办的，他觉得自己离她，已经近过了丁大头。
岳绮罗不是不用丁大头，丢魂少魄的丁大头日益痴呆，让他办事越来越不能让她放心。况且丁大头这种状况，已经活不了太久，到时候她这个九姨太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看了看总是从心里往外使劲为她办事的张显宗，忽然道：“张显宗。”
她已经走到门口，听到她叫他，立刻转过身来。
“绮罗，还有什么事么？”
“晚上记得小心一些。”
他把她的话当成关心，她则有意让他这么理解。
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暧昧起来。张显宗深深吸了口气，打开房门走了。
岳绮罗看着他，似笑非笑，一半脸儿露在从门外射进来的光线里，一半脸儿被阴影遮蔽。然而小纸人飞了出来，为她关上了门。然后她整个人都端坐在了黑暗里。
张显宗觉得岳绮罗不快乐。她极少出门，总是待在她的房里，有时一坐就是一天。她会为了极小的事笑得开心，那是因为她太想活得快乐些。他常凝视她的笑脸。她漆黑发亮的眼睛里，有个阴抑孤独的灵魂。
当她穿着破烂一脸无辜时，他觉得心动。当她锦衣华服笑容灿烂时，他却觉得心疼。

岳绮罗也觉得自己不快乐。早些年除了道术，她没有任何兴趣。于是后来她发现除了道术，她似乎什么也不会。
投胎做了岳家小姐后，她开始考虑一些其他的事情。她有美丽可爱的容貌，一个敬她的丫头，一个爱她的段三郎。
她很开心，可她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也不知经营人际关系。
她不想让小翠和三郎变心，她要他们永远敬爱着自己。而不会和其他岳家的人一样，看着她的眼里，满是恐惧和厌恶。
所以她收了他们的魂魄。也许从那时起，她又走回了老路，得到的也还是老结果。
看着镜子中那张漂亮的小脸，她觉着自己真是又美丽又可爱。
这样的我，当然应该是快乐的。她笑着对自己说，右眼上那颗红点却在无声地否决她的自信。
她有些疲累，这滴毒血，只能压制，却不能消除。附骨之俎般缠绕着她，好似她对毒血主人的思慕之情，永远无法摆脱。
夜深人静，张显宗拖着个麻袋进了岳绮罗的房间。后者正有些百无聊赖，对他道：“怎么才来？”
张显宗放下麻袋道：“总要掩人耳目，绮罗，你饿坏了了吧，我马上帮你把她的头头切开。”
岳绮罗拉住他：“真要等你来，早饿死了。先别忙，她的身子我还有用处。”
张显宗被她撒娇式的数落弄得又是尴尬又是欢喜。
岳绮罗并未留意他的表情，而是亲自蹲下来解开了麻袋，露出了被捆住了手脚堵住了嘴的七姨太。
七姨太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九姨太。她不明白为何九姨太会绑架她。说实话她并不得宠，丁大头要了她以后，很快就厌倦了。她自知没地位，平日里也是尽量低调，从不敢得罪人。
所以她想不明白正当宠的九姨太为何要对付自己。
岳绮罗笑眯眯地看着她，捏了捏她的脸蛋道：“这么嫩的肉，不能吃实在是太可惜了。”
七姨太不能置信地看着她，她在说什么？吃人肉？这个九姨太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岳绮罗不用猜也知道这个七姨太在想什么，她歪着脑袋，大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闪闪发光：“你的老情人，顾玄武，如今在长安县。你想不想去看他？”
听到顾玄武的名字，七姨太眼里出现了刹那间的缅怀，然后又害怕起来，难道九姨太要诬陷自己偷汉子么？
岳绮罗玩兴已过，转身对张显宗道：“将她翻过来，摁住了别让她动弹。”

张显宗照做了，于是他看到岳绮罗在七姨太的脑后用凿子凿了个洞，然后伸了个管子进去，就这么生生地把七姨太的脑奖给吸了出来。
七姨太开始时的确拼命挣扎，可后来便一动不动了。
张显宗毫不动容，无论多残忍的事，他都愿意为岳绮罗分担。他告诉自己：我一定会下地狱的。但比起这个，让绮罗吃饱，开心更重要。
岳绮罗吸完了脑浆，觉得很美味，舔了舔嘴唇。她如愿地没有破坏掉七姨太的身体，接下来，她要让七姨太的尸体为她去执行刺杀顾玄武的任务。
她口中念着咒，双手翻飞打出法诀，将一缕冤魂打入了七姨太的体内。
七姨太本来停滞不动的双眼突然又活动起来。她一脸茫然地看着岳绮罗。
岳绮罗眼里放出奇异的光芒，用嘶哑的童声道：“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那“七姨太”突然转身，朝外头走去。
张显宗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对岳绮罗的诸多神奇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没有露出讶异之色。
岳绮罗觉得自己的计划很完美，也很有创造性，于是心情大好。
她扭头对他道：“张显宗，你不错。我要谢谢你。”
张显宗笑了笑，他为她办事，根本不是为了她的谢谢。
“拿什么谢你呢？这样吧，等丁大头没法用了，我就让你当旅长，如何？”
张显宗的确有些权力，但其中也有丁大头对他的支持。如果丁大头不在了，那么首先那几个团长就不会服他。
张显宗其实不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但此刻他想的是：她让自己做旅长，自己就能更好地帮到她了。
于是他点头道：“绮罗，谢谢你。我想取代丁大头。”
他倒是一语双关，岳绮罗怎会听不出？她看着他，的确是个特别的人，像小翠那样敬她，像三郎那样爱她，却有着自己的魂魄，并非受她操控。
可他终究是个凡夫俗子，岳绮罗收敛笑容：“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张显宗应了声，便关门出去了。
岳绮罗想象了一下“七姨太”杀死顾玄武的场景，满意之极的去睡觉了。
岳绮罗推开门，看到一脸茫然的丁大头。
他问道：“见着老七没有。”顿了顿又说：“老七也不见了。”
岳绮罗也不答他，直接对他说：“我要吃糖豆。”
丁大头木木地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如今是越来越痴呆，府里的人都看出来了，却没人敢说。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只不过隐约觉得老八和老七的消失也许和老九有关。
岳绮罗再次开门，看着丁大头递过来的一碗蚕豆。小脸顿时沉了下来，恨不得把它们扔到他的脸上去。

更的挺多呀！

她把这事和张显宗说了，他只花了一天就把顾宅原本被破坏的地方给修复了。平日里岳绮罗穿的用的，他也一并准备了个齐全。
她要搬进顾宅，他其实是乐意的。在丁宅里，她怎么说也是丁大头的九姨太，身份摆在那里。可到了这里，她就是岳姑娘，是他一个人的小妖女。
“绮罗。”走出顾宅，他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声，然后微笑着离开了。
岳绮罗回到顾宅，只觉得开心。这里的阴煞之气让她觉得舒服。不过她告诉张显宗，让他只能白天到此。张显宗没说什么。他就算不愿意，也会照她的话去做。
她也没说什么。包括她不让他晚上来是不希望他被煞气侵蚀。
有时候她想，也许张显宗还未做到对她永不相疑，但至少做到了永不相问。
她觉得满意，小脸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可爱的她开始着手布置阵法。她是正宗玄门出身，布阵可不只她师兄会而已。
战乱让文县多了很多孤儿，没人会关心无父无母的他们的死活。
岳绮罗的绝户阵就是需要未成年的孩童。她在正门和后门处各自安放了具棺材。然后杀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将他们的魂拘了，听她的差遣。
她布置完了，风姿绰约地回去睡觉。
两个面容凄厉的小鬼在暗处看着她，又恨又怕。
他们枉死在她手里，却只能听她的调遣。
他们怨气冲天，会攻击一切进入顾宅的活物。
这就是岳绮罗要的，这里是炼鬼为煞的好地方。她又有了经验，很快她就拥有两个煞保护她的宅子了。
岳绮罗正合着手躺在床上，微风吹过，房里的一盏长明灯忽然灭了。
她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犹如深渊一般的漆黑。
白皙的脸庞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人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她。
她起身推门而出，一个纸人从黑暗中飘了出来悬在她的身前。
她的小手翻飞，姿势犹如穿花蝴蝶般漂亮。
“去，让张显宗带队人过来。我要好好招待一下老朋友。”
那纸人向她鞠了个躬，便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小脚踩着莲步，她摇曳生姿地走向院后深井。
绕着井走了一圈，她发现自己真的很健忘，一百多年前的人和事，大多想不起来了。
她微微一笑，活了太久的妖物，果然不适合怀旧呢。
她看向井里，水中倒映着一张美丽而妖冶的脸庞。
“大哥”她喃喃道：“你一定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存在，是多么的寂寞。”

她倒是没有注意张显宗在笑，而是突然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道：“他折腾了一宿，应是饿了。”
然后转过身对张显宗道：“去弄些鲜牛肉来。”
他看了看井里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带着人出去了。
她敲响铁笼子，无心又像条鱼一样钻了出来。
秀气的小手捏出了个小兰花，将牛肉条送进无心的嘴里。动作柔得仿佛是在绣女红。
几个大兵没见过这场面，目不转睛地瞧个不停。
张显宗阴着脸把他们赶得远远的，嘴里忍不住嘟囔“看什么看，没见过喂狗么？”
岳绮罗回头扫了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天。
冬日的天空阴沉沉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若有若无。实在是没什么好瞧的。
岳绮罗活了那么多年，看什么不通透？见他浑身泛酸还装模作样，只觉得好笑，轻声淬了句：“幼稚。”
无心嘴里还在咀嚼，听她这么一说，含含糊糊道：“你不幼稚？拘了段三郎的魂魄让他爱恋你，当小孩子过家家呢？”
她不以为然道：“凡夫俗子本就不配与我相爱。我不过过是耍耍段小三罢了。玩腻了，扔了便是。”
无心笑了笑，又张开嘴示意岳绮罗。她娇笑一声，再喂了他一块肉。
无心照例嘟囔道：“佛偈看腻了，人你也玩腻了，你这么活着，有什么乐趣？”
她指着他：“本来我是活得无聊，不过现在我有了你。”
无心好像是噎住了，伏下身子就了口井水，才回她一句：“别介，我们俩处不到一起去。”
岳绮罗淡淡道：“我不急，活了几百年，我等得起。”
无心摸了摸头皮，问她：“你打算关我多久？”
岳绮罗歪着脑袋道：“日久生情，当然要关的久些。”
无心忽然道：“我爱上你了！”
张显宗心脏一跳，朝井里头看了一眼。
无心却接着道：“在你长大前，我是不会日你的。”
岳绮罗嗤之以鼻：“肤浅，下流。”
无心忽然指了指张显宗：“这位是？”
张显宗看了看岳绮罗，她皱眉道：“你问他做什么？”顿了一顿，又道：“他是丁旅的参谋长，张显宗。”

无心贼眉鼠眼地一笑：“九姨太，他有没有那个你？”
张显宗的脸腾的便红了。
无心也是个老妖怪，一下子便看出了张显宗对岳绮罗的心思。
岳绮罗一贯的八风不动，老气横秋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么？我还没打算日他呢。”
张显宗快速回了句：“我也没打算反抗啊。”
岳绮罗忍无可忍，冲他喊了句：“张显宗！”
张显宗又若无其事地看天。
无心笑得肚子痛，一不小心跌下去井去。蛋蛋磕到了一根突出的木桩，惨叫一声捂着档滚到水里去了。
这回轮到岳绮罗唧唧嘎嘎地大笑起来，活像一个奶娃娃。
她扔了碗，转身就走。无心喊：“中午我要吃熟的。”
岳绮罗不理他，天寒地冻，她也由着无心待在井里。
走过张显宗身边，秀眉一挑：“多派几个人看着他。”
张显宗本以为她会秋后算账，谁知岳绮罗根本不以为意。
他应了声，从士兵手里拿过准备好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她身子毕竟是个弱女子，意志坚定不等于不怕冷。
瞟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已不再是那么冰冷。
他用手比了比她的额头：“头发长长了，快扎着眼睛了。一会带你去理发。”
岳绮罗只说了个“好。”
两人并肩走出后院，她忽然道：“给他整几个熟菜。”
他有些不乐意：“他能吃生的。”
岳绮罗不看他，小手却伸过去拧了他腰上的肉一把。
张显宗倒嘶了口冷气：“放手，小姑奶奶，给做，我给做还不成么？哎呀快放手，痛死了。”
她哼了声，手却松开了。
她有一百个法子可以要张显宗的命。
但她选择用柔软的小手去惩罚他的不听话。
这点她也许并未意识到，但他摸着腰，脸上却暖暖地笑了。

岳绮罗在喂无心小鱼儿，无心快活得像个孩子。她知道，他不是个小孩，年轻的外表下，有些不知几千几百年的经历。
像他们这样的人，摆脱了死亡的威胁后，却发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天罚，那就是孤独。
无心一定是太孤独了，才会去亲近人类。可从此他不必如此，因为她会陪着他，生生世世，地老天荒。
她觉得他们两个是天生一对，理所当然地应该在一起。就像她饿了要吃人一样，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无心，他似乎并不认同她。这让她困惑。无心就好像这些小鱼，滑不留手，她拿捏不住他，这个没魂没魄的妖怪，自己的道术在他面前，大打折扣。
这次他自投罗网，总算让她占了回上风。可她爱他的身体，不忍破坏。只要他回心转意，她就放他出来，然后好好地待他。
无心撑了几天，气温下降了很多，井水都结了冰。他琢磨着待在井里，逃跑的机会渺茫。于是等她再次出现时，他喊道：“我爱上你了。放我出去。”
岳绮罗知道他有花样，绷着个小脸瞧他。
他指了指冰道：“你不爱我，让我在这受冻。”
她围着井口转了一圈，忽然道：“把我师兄的黄符烧了，就放你出来。”
无心没有犹豫立刻拿出了黄符，张显宗让一个兵点着火把上去，黄符碰着火苗，嗤的一声就化成了灰。
岳绮罗看着师兄的镇魂符从眼前消失，想着该放下了。她本来就不打算和师兄一直斗下去，如今虽然迟了一百年，可她依旧是那么娇美可爱，所有的计划都可以重新来过。
她看着爬上来的无心在井边穿衣服，心中忽然升起对未来的憧憬。
也许，终于可以摆脱孤独了。
她和无心面对面地坐在桌前，无心看着自己的手，岳绮罗看着无心，张显宗在外头时不时的探头看着他们俩。
岳绮罗托着腮，一副少女怀春的姿态，声音却是冷冷地：“张显宗，你在做什么？”
他又探出半个脑袋：“我怕他伤害到你。”
他不知道无心的血有毒，只是本能地想保护小美人。

岳绮罗面无表情道：“别多事。”
张显宗“哦”了一声，缩回了脑袋。
她又唤他：“张显宗。”
脑袋立刻又出现了。
她脸上有了笑意：“去准备我们的午饭吧。”
他看了看无心，踌躇道：“他也吃么？”。岳绮罗一皱眉：“这是什么话？”
他啧了啧嘴：“两个人吃不一定够啊。”
她眉毛微挑：“啰嗦。还不快去！”
张显宗嘿嘿笑了笑，他觉得岳绮罗有情绪的时候，更让人着迷。虽然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冷冰冰的。
她又把目光移回到无心身上，发现无情在观察她。
她歪了歪脑袋，扮出一副可爱的样子来。
无心摇头道：“现在不是你。”
岳绮罗眯了眯右眼：“你说什么？”
他指了指外面：“你看着他时，是你。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你。”
岳绮罗咯咯地笑：“大哥，又跟小妹打机锋呢？”
无心摇头：“岳绮罗，你太想过和以往不同的生活，用力过猛，结果就不像你了。”
她听得懂这句，两个老妖，在人间过了那么多年，这点智慧成了常识。
她甜甜的笑，眼里却冰凉一片：“大哥，你活得比我长。这迎来送往的，你不觉得孤单么？”
无心沉默下来，他想起了玉儿，还有玉儿之前无数个陪伴过他一阵的人们。他记不得每一个人，甚至连脸都忘记了。可他知道，他们存在过。
岳绮罗在无心眼里看到了无尽的苍凉，她就知道，他们是同一类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无心最终还是开口了：“我想我应该在很久以前和与你差不多的妖邪一起过过。”
她“哦”了一声：“那，后来呢？”
“后来忘记了。但我能感觉到那并不愉快。”
岳绮罗笑了：“我，会让你从未有过的愉快。”
无心摇头：“不是指那种事，再说我喜欢胸大的。”
岳绮罗淬了声：“下流胚。”
她觉得无心一定是跟人待久了，于是变的肤浅下流。
无心看出她的不屑，笑了笑：“瞧，你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爱我。至少我们彼此不认同。”
她将秀发拢到耳后，漆黑的眸子闪着妖异的光芒：“大哥，知道你什么也记不住的根源在哪么？”
这是设问句，答案两个人都清楚。
所以她自己说了下去：“她们只能陪你几十年，你有过无数的她们，如何记得住？但是我不同，我可以陪你生生世世，地老天荒。我们俩不正是天生一对么？”

无心摇头：“你知道我不吃人。”
岳绮罗就是这点想不明白：“大哥，这几千年过来，人吃人都不是新鲜事，更何况你不是人。”
他收敛了笑容：“我把自己当人。”
岳绮罗明白他不会吃了，也不多客气，自己拿起勺子大快朵颐起来。
天寒地冻，她身子弱，自然要补。听无心说把他自己当人，她觉得好笑。人有什么好的？愚昧者如丁大头，痴妄者如八姨太。再说了，人吃牛，吃羊，吃猪，觉得正常，因为人类自封万物之灵，理所应当凌驾于它们之上。那么她岳绮罗天才羡艳，藐视众生，吃些个人又有什么奇怪？
她再次肯定，天下没有一个灵魂值得自己去爱，她如今爱的是无心不老不死的身体。
无心看着岳绮罗吃，嚷嚷着说她不爱他，光顾着自己吃。
她见张显宗烧棺材去了，便召出个纸人儿去给无心弄了些馒头咸菜来。
无心一边啃馒头一边估算。自己要是跑，岳绮罗一双小脚拦不住。
可是外头还有十几个大兵，外加一个孔武有力的张显宗。
所以只有在他烧棺材的空隙，也就是现在，他才有机会跑。
岳绮罗吃婴儿吃得正高兴，一时没注意无心走到了门口，装作是欣赏外头的雪景。
门口还站着两个丘八，看来张显宗从来都不信任他。
他慢慢地走到雪地里，岳绮罗此时才注意到他奇怪的行为，待看到他的方向是顾宅大门时，猛然起身喝问道：“你想干什么？”
无心闻言，撒开两条长腿就跑。
岳绮罗急跑出门，见两个大兵还搞不清状况的样子，顺手便将其中一个手里的步枪抽了过来，也不用瞄，抬手就是一枪。
之前张显宗教过她开枪，她这方面很有天赋，所以枪法极准。无心屁股上中了一枪，子弹的冲力带着他在雪地里打了个前滚，他从地上跳起来继续跑，转眼到了大门口。
张显宗听到枪声，飞也似地跑了过来。
岳绮罗一指无心的背影，娇声道：“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显宗听得清楚明白，小妖女对无心已经不抱幻想了。
他拔出枪招呼着手下们追了出去。

张显宗已开始还顾忌着无心会什么法术，不过后来他发现无心除了挨了枪子后跑得更快以外，也没其他花样。
于是便放心大胆地追过去，还招呼着手下们从侧翼包抄。
他在文县打了好些日子的巷战，对街道特别熟悉。无心则正好相反，跑得虽然块，但被张显宗有意识地赶到了一处死胡同里。
无心突然发现没有路了，他缓缓转过身来，看到张显宗杀气腾腾的眼睛。
岳绮罗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张显宗故意忘了前半句。
他一声令下，手下们纷纷开枪，他不喊停，他们就继续。身上的弹匣子全都用上了。
结果就把无心打成了一块块的碎肉。
张显宗走到肉块前，心想妖怪就是妖怪，全身都粉碎了，血却没流几滴。那感觉，好像是切开一个西瓜，才发现里头的瓤干得像棉花。
岳绮罗关照过他，死要见尸，于是他让士兵们找来一个筐，把无心的碎肉都拾了进去。虽说没什么血，那也够渗人的。他们就偷懒，抓大放小，太碎的肉屑就不管了。就这样，一筐还装满了。
张显宗想着岳绮罗，看着差不多了，就收队回去了。
岳绮罗仔细地研究那筐肉，还伸手进去掏。几个刚入伍的新兵看得脸都白了。
张显宗怕他们乱说，就都给轰了出去。
他也怕岳绮罗怪他真把无心给杀了，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不吱声。
岳绮罗一无所获，秀眉微蹙，托着小香腮在那琢磨。忽然转身问张显宗：“他都在这了？”
张显宗吃不准，只好是说：“能拿的都拿回来了。”
岳绮罗也没真想问出点什么。她就是觉得无心采取这样的方法逃跑，应该不会自寻死路。她相信他会复活，就好象她明明砍掉他半个脑袋，他却奇迹般地长了回来。
她自知无法马上参透无心复活的秘密，于是拂袖而起：“就放在这，我要每天都看着，看着他怎么给我长回来。”
张显宗不相信那坨碎肉会重新长成一个人，但是岳绮罗想做什么，他都会帮她去做。
为的，只是她偶尔的璨然一笑。
和别的肉不同，这一天天过去，无心的肉没有腐烂，倒是不断的干瘪松软。岳绮罗拿棍子一杵，所到处居然破碎成灰。
她扔了棍子，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她曾经花了半生研究出了灵魂不灭法，可这一次，她有些一筹莫展。如果无心真的就这么死去了，那么她之前的梦想，也就此破灭了。
张显宗看出了她的黯然，小妖女从来寡淡，唯有在无心身上情绪百出。
岳绮罗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显得那般柔弱无助。他心头一热，走上去搂住她的肩膀：“绮罗，还有我在呢。”
她任他搂着，心里的不忿逐渐平息。无心从来就跟她不对付，就这么死了也好。虽然失去了研究肉身不死的机缘，不过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终有一日她能参透这个秘密的。
于是展颜对他一笑，只说了个：“好。”
他知道她走了出来。不过之前她罕有的柔弱，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原来绮罗也有需要人保护的一刻。而这一刻，他就在她身边。他搂着她，她没有反感，还对他笑。
他曾经多次出生入死，身边半个亲人都不剩。年过三十，也没个婆娘，更没有孩子。要说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够悲催的。可现在他有了岳绮罗，于是觉得老天其实还蛮眷顾他的，这辈子，也没那么糟糕。

她让张显宗将装着无心的筐给扔了，同时扔却的还有对无心不死之密的好奇和向往。
于是她开始琢磨其他有趣的事，在文县待久了，有些个发闷。她想离开这里，去沿海的城市，也许可以搭上一条去西洋的船，然后去大海的那边看看。
这一晚她收拾了一下，准备连夜离开。守门的纸人传来异动，她打开门，看见一身新衣的张显宗站在那里，满面笑容。
岳绮罗没见过他不穿军装的样子，此时倒是一愣。他来之前细心地拾掇了一下自己。人看上去年轻了几岁。
岳绮罗见他两手都提了不少东西，便问道：“带了什么来？”
张显宗笑道：“当然是好东西。”说着便进了屋，将东西一一放在桌上，都是些好酒好菜。
岳绮罗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年三十啊，家家户户都等着过新年呢。”
岳绮罗实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她自己对过年完全无感。她以前在岳家时，无论是家人还是下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平日里也就算了，到了过年，别人处的热闹更显得她那处的冷清来。
张显宗没注意她的表情，犹自说道：“每次过年我是都一个人，那滋味。不过现在好了，我们一起过年，热热闹闹的。”
岳绮罗心里一动，好像有那么一年，自己的小丫鬟也曾对自己说：“小姐，我们一起过年，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四下忙碌着。外头已经传来了鞭炮声，世道纷乱，人口锐减，所以声音有些稀疏，可毕竟带着年味，让人心里暖暖的起了眷恋。
她眯起眼睛，第一次觉得张显宗不算难看。
他扒拉出两个高脚杯来，岳绮罗没见过，笑问道：“这茶碗好生奇怪，下面还带着把。”
张显宗放好杯子，又掏出一瓶红酒道：“这就是西洋人用的酒杯。你之前不是告诉我你想去洋人的地界吗？我现在暂时没这条件，所以托人从北平弄来了洋酒洋杯，先让你乐呵乐呵。”
岳绮罗没想到他对自己说过的话那么上心，心里像是过了电一般，一阵酥麻。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张显宗倒上两杯酒，转脸看见岳绮罗默然站在那里，以为她不高兴，便歉然道：“绮罗，我刚接手丁旅。之前丁大头花钱大手大脚，还欠着弟兄们的饷钱没发。我真是挺难的。不过你放心，等度过这阵子，我一定有法子弄到钱，到时候，我们一起坐着大铁船去西洋玩，好不好？”
岳绮罗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嘴角泛起了笑意：“臭美，谁要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