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晏良辰
那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马修夫人这样告诉我。
一眨眼,真的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两个小伙子就消失了,快得惊人,而且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仿佛……她睁大了那双美丽的碧色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接下去。
就仿佛,他们二人从来未出现在那里一样。
马修夫人在这片她和丈夫桑弗朗西斯相恋的枫林中苦苦守候着,她相信丈夫终有一天能够凯旋。
战争是残酷的,她却仿佛并不了解这一点一般。
哦,我当然知道的。马修夫人反驳我的话,是笑着的。
正如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那两个勇敢的年轻人了。
马修夫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阿芙洛狄忒,西方神话中掌管爱之一情的美丽女神。但命运却并未因此对她有所眷顾,她没有等到出征的丈夫,却等来了几乎焚尽整片枫林的战火。
那是一个月色暗沉的晚上,马修夫人照例从军营中收回自己送去饭菜的餐盘,归程时却在油灯下的瓦砾旁见到了两个年轻人。
他们很像是一卵同胞的兄弟,马修夫人说。生得相似的相貌与身型,不同的,只是站立的青年眸色是更为深邃的蓝。
“临时政府宣布定会将战争进行到底。”闪烁的光亮下,站着的那个向身边的人递过一个水壶。对话的声音透过粘稠的空气传过来已不再清晰,马修夫人向夜色中迈了几步。
“切,你以为临时政府宣布投降我们就能回国了?别那么天真好不好。”蹲着的人啐了一声,光把他的一头乱发和仰头喝水的动作一丝不苟地落在残破不堪的砖墙上。
身旁的人盯着他望了半晌。
“我哪敢以为啊。”他扯动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谁知道会如何。”
“是啊,谁知道会如何。”同伴不在意地应了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水烟袋,含在嘴里慢慢地吸,烟管里飘出的白气散在了黑暗里。
他忽然俯下身,修长的影将缩成一团的人严严实实地笼罩。
他望着他的眼睛,“喂,我们逃吧。”
“逃?你往哪儿逃?”同伴嗤地一声笑了,口中的烟气完完整整地扑在了他的脸上,“到处都在打仗,逃得出这儿,也过不下去。”
同伴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他闷闷地吐出一口气,抢过那人的水烟放进自己嘴里。
“喂喂,我说你又不会抽。”同伴清秀的眉目皱成了一团:那是心疼的,“我就剩这最后一点烟叶了。”
他抬眉睨着他,缓缓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然后迎着对方惊讶的视线平静开口,“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很厉害啊。”同伴嘲弄地抖了抖眉峰,“还瞒着我学会了什么?”
“没什么……”他慢慢地说,被烟味呛得眯了眯眼睛,“所有你做的事而已。”
他的语气浓重得好似前些日子枫林中燃烧的烟,同伴的质问还未及出口就被他堵了回去。
他吻上了他的唇。
马修夫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我想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他松开人,用平淡的语气补上解释。
同伴不开口,夺回水烟袋一下一下地吸,阴影中火光一闪一闪。
“……傻瓜。”同伴这样说。
他沉默,嘴角的苦涩清晰得透明。
马修夫人忽然觉得自己知道的好像有些太多了。她轻轻地后退了一步,却听到蹲着的青年再一次开口。
“你回去吧。”他说,忽明忽暗的火光衬着他的嗓音透出疲惫的喑哑,“你不该来趟这水。”
“不该?”话语的倾听者笑得古怪,“有的你地方,为什么不该?”
他没回答,手指慢慢地攀上对方撑在自己耳侧的手,交握。
仿佛有万千时光流淌而过。
“明天。”他轻轻地开口,“一起看日出吧。”
“好。”声音的主人用另一只手替他理了理头发,契约般的语气。
“真是期待呢。”他眯起眼睛笑着,温柔得仿佛战前如水的月色。
远方响起一声轰鸣。
“战斗打响了。”他抬眸,嘴里含了更加明晰的笑意,“你说,布尔什维克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奇迹?”
“或许吧。”那人同样抬头望着远方,许久才道,“我们先管好当下。”
话音未落,马修夫人就听到了愈发靠近的喧闹,伴随着大地的震动。她趔趄了一下,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夫人别怕。”先前还站在废墟旁的小伙子稳稳地扶着她,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炮火没有给马修夫人答复的时间,一团一团炸响的火焰灼得她眼前发白。朦胧中只感觉到有一股力道一直牵着她,直到一切响声归于平静。
“夫人你就留在这里,不要离开半步。”那小伙子嘱咐着,扶她坐在一个箱子上,并把油灯送至她手边。
“天亮之前……”他想了想,随即露出一个笑容,“我想会有人来接您离开的。”
他这样说完,就在马修夫人的注视下冲进了外面燃烧的世界。
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