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左手捂着腹部,右手紧执着石斛长刀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虽然帮忙除掉了一个雇佣兵,但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妖狐怎么看都很可疑。她充满戒备地盯着他,而他也冷冷地直视她的目光。
“上了般丈山的妖怪,可没有谁能下去的哦。”山鬼危险地说道。
那妖狐不为所动,“可能我是个例外呢。”
“般丈山没有例外。”
妖狐冷哼一声,语带嘲讽:“你还有力气再战?”
“虽死不辞。”山鬼慢慢地举起了刀。
妖狐摇摇头,指了指身上的血,有些是鲜红色的,有些是暗红色的——山鬼马上想到,新鲜的是那雇佣兵的血,那暗色的大概就是他自己的血了吧。
“我上山只是因为这些雇佣兵在追杀我,我很快会走了。”那妖狐淡淡地说道。
山鬼审视一般地凝视着他,半晌之间抱着肚子躺倒地上去,喃喃地说:“不打了不打了,哎呀终于不用打了吓死我了……”
赤豹皱了皱眉,小声地说:“主人,别的妖怪还在呢。”
“不管他,今年真是够倒霉的,这半年几乎就天天打没个休停。”山鬼倚在赤豹软绵绵的毛上,上下打量那个在树下坐着的妖狐,他浑身带血,显得脸色极其苍白,样子却很是好看。
“不要一直盯着看,你又不是没有见过男性妖怪。”赤豹在她耳边低声抱怨。
山鬼吹了一声口哨。
很快一群巧妇鸟衔着各种草药飞下来,山鬼将它们配成两份,一份敷在自己腹部的伤口上,一份抛给了对面的妖狐。
妖狐抬起眼看了看她,眼中有些疑惑。
“见你伤得挺重的,赶快养好伤赶快滚。”山鬼撇撇嘴说道,“我知道外界是怎么说我的,但般丈山也不是修罗场,要不是那些混蛋一直上山强行杀鹿取角,偷抢幼兽,砍掘植被,我还不愿意每天打打杀杀的。”
那妖狐沉默良久,忽然问道:“近年这些商人雇佣兵每天都来?”
山鬼点点头,“怎么赶都赶不完。”
“那是肯定的。”妖狐说道,“一座山的资源,谁能视若无睹?”
“所以他们就能为了抢山中的资源而无所不为?”山鬼提高了音量,鲜血从腹中的伤口处渗出。
妖狐摇摇头,“你赶也是无济于事的,他们想要,你不给,他们不会变得不想要,只会改变得到的方式,不在这山,也会在另外一座山。”
他考虑的事情很现实,由于过于理智而显得很冷血,山鬼这时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妖怪,气得胸膛起伏,“那你说怎么办啊!让他们上来杀我的族民吗?”
“每年夏至,鹿角会自然脱落;任何花草,即使不采它们也会自己凋敝;幼子太多,又会因不够奶而无法一一养活。采摘都不是过错,错的只是过度与不合理的获得,而商人只在乎利益。你自己采集好多余的草木,卖给他们,他们有正当获取的途径,就不会频繁地派雇佣兵来抢。”
妖狐边说边咳了起来,他伤到了内脏,于是不再说话。
赤豹在山鬼耳边低声地说道:“这个妖狐不像是个好货色,说的话倒也有点道理。”
“就是我很不爽而已。”山鬼闷闷地说道。
几天下来,山鬼对这妖狐基本没什么好脸色,总是被他或冷漠或讥讽的样子气得火冒三尺,却总在空闲的时候给他采药敷药,妖狐的伤渐渐好了一些,他的自愈能力非常不错,也许是经年累月地受伤的缘故。
“你快要走了对吧,”山鬼乘着赤豹,刚又击退了一波雇佣兵,她看着高处当风而立的妖狐,手不自觉地顺了顺凌乱的头发。她试着叫他的名字,带一点莫名的心虚,“藏马?”
妖狐藏马扭过头,俯瞰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如初见。他点了点头。
妖怪都有一颗捂不热的心啊。山鬼歪了歪头,似乎漫不经心,“你还会不会回来啊?”
藏马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那一瞬间是怎样的感觉呢,是你看见了一朵花,它在你面前忽然绽放,但是你却无法采摘,所有的惊喜也好悸动也好,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你只能远远地看着这朵花在你眼前独自开放,枯萎,你不属于它,它也不属于你。
山鬼笑了笑,他们都很清楚她是不能走也不会走的,她是山鬼,守护般丈山的山鬼。
她的确挺喜欢这个妖狐的,这是一种难以状述的感觉,尽管她不喜欢他冷漠的态度,讥讽的神情,无情的话语,但是她就这样被藏马吸引,就这样慢慢陷入。
但也仅尽于此了。
“你还是趁下雨以前走吧。”
这就是她的回答了。
大致是快要下雨了,白昼之中却惟见晦暝杳杳,密云积压着挤在一起,任山风凛冽仍不为所动。
藏马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山鬼指指自己,“我是山鬼啊。”
“山鬼是称谓,我问的是名字。”藏马冷冷地说道。
“这个态度真让人不爽,”山鬼撇了撇嘴,犹豫了一下,“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以前的名字是,呃,青虞。”
等她再抬头时,那飘然独立在高石之上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徒余几片被风吹起的杜衡叶。
山腰上的高台古石嶙峋,可登高望远,这便是山鬼巡行的最后一程。赤豹从久远的回忆挣脱出来,对山鬼说道:“这回天气倒是好了,你可以多呆一会。”
山鬼嗤笑道:“前几年,回回我到这里来都下雨。”
“山腰,总是多雨的。”赤豹说道。她现在不敢像从前那样抱怨她的主人了,不但因为这位山鬼随着年岁而越发淬炼出不怒自威的气势,更因为这位山鬼再也不是那个大大咧咧、初出茅庐的青虞了。她早已成为真正的山鬼,在她为守护这座山而舍弃掉某些东西的时候。
青虞每一年都会在这个高台的山石上眺望,看云川渺渺,夏林浩浩,芳草萋萋。她克制得很好,每年都只会有一天,相遇的这一天,鹿角始解木槿正盛的这一天。
他不曾再来。
赤豹还记得第一年的时候,青虞刚登上高台,天就开始下起雨来。雷声如号,疾雨如针,罡风凄紧。青虞沉默地立在突兀的怪石上,任云雾将自己包围。
赤豹不由得说道:“走吧,他就是个负心郎,怎么会来看你呢?”
“他不是负心郎。”青虞冷静地说道,“他从来没有心。”
这个她是知道的。藏马不会因为几天的山间相处就爱上她,他甚至不懂得爱。虽然心里头也曾想过,或许只是藏马正忙着去寻找其他的宝藏而不得空;又或者他其实死了,死在一次逃跑的过程中。这魔界如此乱,妖怪要么为了自保而东奔西顾,要么为了变得更强大地疲于奔命,谁也没有时间去做无意义的事情,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活到哪一刻。
也许他会在某个躲起来独自疗伤的夜晚想到她,也许他在缺少一个骁勇善战的同伴的时候会想到她,青虞稍有理智之时就会将这些想法全部否定。他会不会有一瞬间想过她,这是一个不能思考的伪命题。
东风飒飒,古树萧疏,猿哭狖鸣,山鬼抱着自己浑身湿透的身体,骑在赤豹上一步一步地回到属于她的幽篁深处。
许多年后,在连绵不绝的蝉鸣之中,在云烟渺渺的高台之上,山鬼独自凝望,她知道自己等待的,永远不会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