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楔子
盛夏的节气，大雨总是不期而至，电闪伴着雷鸣，在墨色的天空中惊鸿掠影般笔走龙蛇。长安城的青砖翠瓦，沐浴着那些透亮的冰凉银针，默默承受着天公妙笔。
大街小巷人影稀薄，只有一些歪嘴烂眼的流浪狗，在人类曾停留过的街头巷尾徘徊，寻觅着可以入口的食粮。来不及回家的行人躲到各处避雨，饭馆茶楼处处满员，伞坊乐得小赚一笔横财。
小匙堂同其他铺面一样，挤满了躲雨的人。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东家的长西家的短，南家的闺女美如花眼高手低找不到婆家，北家的张三烂赌成性倾家荡产气死了爹妈，各色各样的人间杂味，细品如嚼蜡。老板只在柜台后面准备着客人需要的吃食，没事的时候就擦拭架子上的碗碟，不置一词。
人间事，过耳如风。

三
当夜。
十六的月色，清冷润泽。长安城像个倦了的孩童，在月华锦衾中酣睡。守更人的梆子声由远及近，慢慢地传遍大家小巷，不多不少，刚好三下。繁复错落的房屋楼宇之间，一道暗色身影极速穿梭着，步子轻而敏捷，一点一着不露痕迹，纵身横跃房顶时伸展开斗篷的剪影，倏忽然像从月亮上掠过的黑凤蝶一般。
停在一间饭馆的屋顶上，似乎为了确认，他倒挂下来，看一眼屋檐下的牌匾：小匙堂，没错。
再度翻身上去，约摸着穿过了前厅，从天井跳下，便进入后堂，这家店老板生活起居的地方。舔湿手指，轻轻戳破窗户纸，慢慢地把一截竹管伸进去，幽幽吐出迷烟。
只消片刻，里面的人就会昏睡如死猪，接下来就可以......
黑斗篷不禁为自己的计划喝彩，却不料一只手突然搭到肩上——
“好玩吗？”
“！”
黑斗篷受惊不小，弹开肩头的手，一步跃开丈许。奇怪，竟然没有觉察到气息！仔细看那人，颀长的身形挡住了月光，只能看到他沐浴在月光中海藻般蜷曲的长发轮廓，还有月色下锋芒闪烁的赤红眸光。
“你...你是...”
黑斗篷收回已到嘴边的话，略作思索，跃起踩到廊柱上，借力翻上屋顶，海藻头果然紧跟上来，也飞身上了房。
午夜时分，月上中天，奶白色的月光铺洒了人间满地光华，瓦片反射着月光，相互辉映，照得这深夜恍若白昼。
黑斗篷又向前奔了几步，怕海藻头不追上来似的，还特意停下来等了等。海藻头似乎有些生气，就是不等他也能追上来！
好个小贼，竟然敢小瞧京城第一名捕奈落！
抽出腰间佩刀，不由分说向黑斗篷砍去，黑斗篷倒是不躲，肥大的衣袖中闪出一道寒光，迎面接了下来。
兵刃相接，黑斗篷不住脚地后退，拼力顶住，终于僵持下来。月光之下，这么近，总算看清了奈落的相貌。
“太像了...”
“胡说八道什么？”
“你太像一个人了。”
“废话，我不像一个人难道像鬼不成！”
使出浑身内劲挥出刀压，黑斗篷吃不住倒翻筋斗向后退去。看着奈落手中的刀，责问道：“刀法虽凌厉却无章法。你是用剑的，为什么要用刀？你的剑呢！”
“用什么你都赢不了我！”
黑斗篷退后丈许，笑道：“呵，我何时赢过你...”翻身跃到对面街道，潜进夜色之中，很快隐去踪迹。
立在屋顶之上，奈落回味着黑斗篷不明所以的话，缓缓收了刀。刀？他是用剑的吗？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跳下屋顶，桔梗卧室仍是一片沉寂。这么大动静都没醒，死猪！
这么抱怨着，却抱着刀坐到廊檐下，做起了守夜人，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着了。
约莫四更时分，天光微启，日色已浮上云端。
“喂，起来！”
桔梗抱着一堆绣料，踢踢门边斜歪着的大个子海藻头，奈落揉揉睡眼，看清面前人后，愣怔片刻，惊道：“你怎么...你没在屋里啊？”
“我在不在屋里关你什么事，捕头大人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守门是几个意思啊？”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啊？”
“从毛家出来前，你不是给我比了个兰花指吗？兰花指中间拇指和中指接的圈，难道不是让我月圆之时过来吗？”
噗......
桔梗的茫然更深重了，一脸同情地看着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脑袋加一截脖子的海藻捕头，叹气道：“您想多了捕头大人，您慧眼如炬难道没看到我指着毛侍郎吗？意思是有些话不好当他面说，要回避而已。”
奈落像吞了苍蝇似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翻个白眼只想迅速把这篇翻过去。
桔梗推开门，前脚方踏进屋内，便屏住了呼吸:迷烟.......目光斜向门窗，果见镂空窗纸上一个小孔，当下明白奈落守在门口的原因。心下升起阵阵温软，眸光柔和了许多，示意奈落进屋。屋内迷烟已散了差不多，虽有剩余，到不至于丧失神志。
“可看清是什么人？”
“他蒙着面，又穿着斗篷，看不真切。不过，八成是......”
“黑鹰会？”
“嗯。”奈落凝视着床边整理一堆绣料的女子，她不慌不忙连头也没抬，一个女子夜半时刻被人刺探，若不是他在，若不是她恰好不在屋里，该会怎样？奈落不敢再想下去。“把名单给我，你可能已经被黑鹰会盯上了！”
“交给你又怎样，名单既然经过我的手，黑鹰会怎能确定我没有看过？最保险的办法当然是直接杀人灭口。不过就目前来看，”桔梗觑一眼窗纸上的小洞，淡淡一笑，“他们还不想杀我。他们越在意名单泄露，越说明，正在进行的计划还未妥当。在那之前，名单的用处还是很大的。”
“你真是疯了！”
奈落越想越沉不住气，上前抓住床边女子白嫩的手，“那你搬到府衙去住，我这就安排人给你准备房间。”
桔梗茫然抬头，面前男子眼神里的焦虑映在眸中，浅浅一笑，轻轻抽回了手。“你，这么关心我吗？”
奈落这才意识到牵了她的手...手心里还有她温软的触感，尴尬得不知怎么才好，施施然坐到她对面床头位置，故作轻松道：“你出事，就没人帮我破案了。”
噗。这人还真是......
“是是是，反正我也就这么点用处。”桔梗笑着将一堆绣料最里面的绢布拿出来，摊在两人之间的床铺上。“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破案的东西啊。”

六
西北小院。
毛令如将钥匙递给桔梗，面上仍有些许不安，“可别说是我给的钥匙啊。”
桔梗不愿强人所难，将钥匙重又塞回毛令如手中，笑道：“放心，你既担心毛大人责罚，我们不用钥匙开就是。”
“不用钥匙怎么开？”
毛令如惊道，却见桔梗径直进了小厨房，沿着新娘子被害时的方位，向后门走去，赶紧跟上去。
出了后门，是一条通往主屋的小径。拨开丛生的杂草，满是青苔的青石板路上一道浅浅的脚印，脚印旁一星半点干掉的碎土，以及，一些和青石板路上种类不同的青苔。沿着脚印走下去，一直到了主屋西南侧的茜纱窗下。
纱窗用木板封死，根本打不开。桔梗敲敲纱窗上下左右的墙壁，寻找着些许松动的地方，突然，毛令如一声尖叫。
“有老鼠啊！”
毛令如抓着桔梗紧张地跳脚，木质的墙壁下一只老鼠露出半截身子，被毛令如的尖叫唬坏了，着急忙慌地退了回去。
桔梗蹲下身来，轻轻敲了敲老鼠出现的那面墙板，笑道：“小老鼠啊小老鼠，你可帮了大忙了！”
说着扳住墙板下方的破洞边缘，略施内力，半面墙板竟翻折开去，一个方形的足够一个人通过的通道露了出来，毛令如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里...什么时候有...有...”
“好多好多年了吧。”看着边缘因破败而露出的木茬，桔梗压低声音道：“凶手就是从这里出来，到小厨房去的。你要跟我进去看看吗？”
“凶...凶手...”
毛令如咽了口唾沫，一双大眼睛里难掩恐惧之色。深吸口气，执拗道：“去就去啊，有有有什么可怕的！”
桔梗却没有立即进去的意思，她转身回望，面对小厨房后门方向，大致估算了下两处之间的距离，而后目光锁定在小厨房和主屋间的一株大海棠树上，凝望着树下落了一地的花瓣，淡淡一笑。
“走吧，就让我们看看，凶手是何方神圣。”

八
那边厢，奈落捉住玉郎，玉郎心中有愧，全数招认。桔梗三人走出地道时，小院已被捕快团团围住。曹牧认罪伏法，乖乖戴上枷锁，送往刑部大狱。
玉郎跪在小厨房新娘遇害的地方，久久不愿起身。
桔梗从袖中取出那支金钗，交给玉郎，钗头的凤凰孤零零地栖息在钗头，玉郎一见金钗，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这金钗，是你放到新娘尸体旁的吧？”
玉郎点点头，抚摸着钗头凤凰，像抚着深爱的女子的脸颊，满眼的心疼。
“这金钗是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之后给了我。我曾将她赠给华浓，我和她说，情比金坚，以此金钗为媒，我定会娶她。可是后来，毛李两家联姻，她不敢违抗父母之命，便将金钗还了我。”
“后来呢？”
“后来，我思前想后，即便不能与她成为夫妇，我对她的情意也不会改变，我想把这金钗再送给她，远远看着她幸福也好。大婚那日，我拖月儿告诉她，黄昏时分在小厨房等她。可是当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
桔梗叹道，“可是你父亲却误以为你们是要私奔，错下杀手，害了华浓。又担心月儿泄露你的事情，便将月儿一并杀了。”
玉郎握着金钗，俯首痛哭不止。
“你怎么知道主屋里有地道？”
奈落审问玉郎才得出的消息，赶到时桔梗却已带着犯人从里面出来了。真是火大。
“因为玉郎啊。”桔梗拨开小厨房后门小径边的杂草，露出青苔上的脚印。“新娘身上的伤口和那道‘东海白玉床’已让我怀疑凶手可能是曹牧，但是他为什么要杀新娘，这需要理由。直到灵堂里看到玉郎奇怪的表情，我才断定玉郎和曹牧关系不浅。而且从大厨房到小厨房，会功夫的人都难免被发现，玉郎不会武功，又是怎么到的呢？再倒推下玉郎的身份，不难想到主屋有地道。而要找到入口就更简单了，曹牧从主屋地道出口到小厨房，是用了轻功。可是距离太远，他只能借海棠树垫一下脚，才跃到小厨房后门来，一来一回海棠树受力两次，落下了满地花瓣。玉郎则只能徒步走过来，所以小径上只留下一个人的脚印。”
奈落看着桔梗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泛起一阵微微的潮意，这样的桔梗，这样的女子，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
“曹牧在江湖的排名，怎么说也算二流，你竟然毫发无伤地让他认了罪？”
“因为我美啊。”
“噗！”
奈落差点被口水噎死，一脸嫌弃地看着桔梗，好像他身边站着的不是人，是大白天闹鬼。
“不信你问令如。”
毛令如此时一双眼睛都在桔梗身上，从地道里出来就满眼冒着小红心。奈落扶额:这丫头眼瞎......
两人站在主屋和小厨房之间的海棠树下，看着捕快们清理着现场。不时有红艳的花瓣纷飞落下，落了满地的红殇。
“红颜多薄命，”伸手接住一枚落花，桔梗叹息着，“为什么这世间的情，受伤害的总是女人？”

九
入夜。
小匙堂里客人已经散去，只剩下奈落，仍坐在柜台边把盏。觑一眼柜台上的佩刀，奈落突然想起，那黑斗篷的话来。
“那天夜里，黑衣人说，我是用剑的，问我为什么用刀。”
桔梗闻言，擦洗碗碟的动作慢了下来。停顿了片刻，才重新拾起手中活计，嘴角扯出生硬一笑，“他大概是觉得你刀法太烂了。”
桔梗所有反应都印在奈落目光里，他垂下眼睑，握紧桌上佩刀，半晌才悠悠道：“呵，也许是吧。”
“你可看清那人所用的兵器吗？”
“好像是一柄倒刺弯钩。他只出了一招，并不愿意和我动手，似乎为了看清我的脸，特意僵持了一下。”
“弯钩？”
原来是他...
桔梗暗暗吸了口气，回忆起一些，很久很久以前，就该忘掉的事情。
对街屋脊上，一个黑色影子匍匐着，目光如炬，注视着柜台前的奈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