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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村庄,村庄也进入了我。所见之处,每个点,可视为始,可视为终,若将两点连接,是一条路或开阔地,是个现在。它很满,也空洞,视乎你如何经过和以怎样的方式存留。我一会快一会慢由东向西走过大南曲一条胡同,不宽的胡同,一半阴影,一半明亮,我走过去了,没发现什么,和没走过一样,阴影没记住我,明亮的一半也没记住我。但我记住了它们,仅仅记住了明与暗,在不止一条胡同此消彼长。
胡同悠长,一间间旧宅,泥巴的围墙,碎砖的围墙,灰瓦红瓦骑在墙头,门楼下的院门,捏了无言的锁头,锁紧满院寂静。这些四五十年前的房屋,曾经开启过新生活,如今关门闭户,人移居了宽敞明亮的住所。低矮和逼仄是一段时光结束的符号,而由木窗棂和泥坯墙,往回眺望,却又是一个开始,它的路上是追忆,它被记忆的内容,更多的是你曾经的失落,而这,正是你感觉此刻幸福与快乐的起点。

隔着联通小南曲、大南曲、吴家庄的南北街,就望见对面那棵三百多年树龄的国槐,主干之上,分出两个杈,长满新枝,高过屋顶,斜在半空。靠近它,需要过陈旧的门楼,走进一座四间房的宅院,院落由土墙围起,院内开了菜畦,有发芽的韭菜,返青的菠菜,随便长着,宅院主人似乎并不期望它们会长多好,只要不荒芜便满意。杂物散落小院各处,对开的当屋门上了锁,已久不居住。院东墙开个口子,装了单扇铁门,开门入内,是个四五平方的封闭空间,或也可称为小院,专为那棵国槐分割出来的,它就躲在墙角。
它超过合抱之粗,因透风透光,保护得当,主干并未中空,依然精神矍铄。论年龄,活下来和存留下来的,在南曲没有比它更大的了,尽管它比村庄的年龄小了很多,我们理所当然地把它视为立村槐,因为它能见证的,至今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即使它从未讲述过什么,我们也无法了解它经历过什么。但是它现在需要光,太阳就把明亮给到它了,当我逆光仰望时,它给了我一个黝黑的剪影,我认为它在欢呼。我相信它也喜欢星星,并把它们藏于体内,像村庄收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走村串巷,总是倾情于偶遇的村庄发生的小事件、随处可见的小物件,以我所见写我所感。逢集是村庄的大事,村里的人,周围村庄的人,有事无事,总会到集上走一走,看一看,但五天一集,频繁了,大事件变成了小事件,却让我这个经常走村的碰上赶集。更小的事件是集上的角落,一个人在做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或耐心经营一个小生意。比如一位老人开了缝补的摊子,不厌其烦地修理一只鞋或开裂的皮包。比如卖豆腐的老人头裹围巾,斜靠车把,敲击木梆子,一声一声,不急不慢。比如磨豆腐的水磨,总是在那里旋转,即使空转,也不会停下。
这些微小事件,陈旧的家什,用什么触动了我,说不清楚,也许太细小琐碎了,反而无话可说。比如一户门楼前,当家的男人搬出一盆君子兰,将原先的花泥倒掉,君子兰根茎整理清楚,再细心放入从大树底下取来的腐殖土,填满花盆,君子兰便有了新的生长环境,他满足做了这件事,一件小事或一件大事,然后拍掉手指的泥土,抬头对围观的道:进家泡茶,水烧好了。我只清楚这些琐碎与细小,在众多群体生活中,可有可无,无足轻重,但对于某个个体,某个特定时间,却极其重要,这或许正是亚里士多德论述的“能使我们识知事物,并显明事物之间许多差别”的原因吧。

看见她时,她也看见了我。阳光落着,薄而轻,自树梢到屋顶到菜地。她有三分菜地,在房子西侧。她坐在地上,几乎半躺着。交叉丢在地垄上,菜地大半闲置。种了小葱的菜畦刚浇过水,发芽率不高,生长也不整齐。或许她现在需要休息,或许她习惯这样,就这样半坐半躺,棉衣粘着沙土。看不出她的年龄,也许四十岁,也许更年长一点。
木篱笆门是个摆设,我进去参观她的菜园,小狗迅速跑掉了。她欠欠身,没反对我到处查看,但她似乎知道菜长的不好,尤其菠菜,枯黄,弱小,一撮撮零散在地上,只一小方蒜苗,算是长离了地面。她有些不好意思,说着菜不见长的话。菜地西边半畦苔菜,有新绿的细叶,我掐一片,放嘴里嚼,然后再掐两片,吃的有滋有味。她高兴起来,坐直身子,手按在地上,问是否好吃,我告诉她味道好极了,又绵软又香甜。于是她的笑声就翻过了篱笆。
小菜园栽了几行拇指粗的栗子树,她说长好几年了。起初被人忽悠,买的苗未经嫁接,需要很多年才能结果子,后来她赶集,又买了几棵嫁接过的,果然第二年就结了栗子。她语气里没抱怨,只满意终于结栗子这个事实。我看了看长相并不茁壮的树苗,果然有分别,嫁接的落干净了叶子,没嫁接的叶子枯干在树枝上,并不脱落,但我实在说不出嫁接的好还是不嫁接的好。
她明显不擅长种菜,也不精于管理果木,她只是在她的小菜园里捯饬,或干脆半坐半躺在沙土中,看着它们缓慢生长。每天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她喜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