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喝下婆婆的这碗汤吧,忘川河往生路上里的冤魂便不会再牵绊住你的脚步。”
“婆婆,这汤是什么味道的?”
“无味的。”
“可世人都说孟婆熬的汤,那可是世间最苦的汤啊。”
“傻孩子,汤是无味的,世人从汤中尝到的苦,那都是喝汤之人自己回忆里的苦啊。”
“……都是自己的苦吗。”
“孩子,你能放下往事喝汤渡河吗?”
“……”
“唉,冥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是喝完一碗孟婆汤还记得自己心爱的人的名字的话,那就容许他以魂魄的存在形式在人间多停留一天。”
一饮而尽,孟婆汤汁。
忘川河里孤魂野鬼的哀嚎,奈何桥上来回隐现的身影,彼岸花海里支离破碎的骸骨,在脑海里轮换出现,画面变换的越来越快,仿佛冥界就是用这样的一种形式使得饮汤之人忘尽前尘旧事的。
或许是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道理一致。
这些场景或许对于别人来说真的有莫大的冲击力,但在我的脑海里却只占据了极微小的一部分。
一米阳光透过树叶间的间隙洒下的光斑,清新的空气从窗棂之上冲涌进花房,放置插着金色玫瑰花的花瓶的长桌。还有那个摇晃着玻璃材质的调酒杯的背影。
清风如水晕染开天地间缭绕着的烟白色薄雾,如水墨画般黛青色的远山却都沦为陪衬。还有那个躲在树荫下翻动书籍的身影。
无法隔绝的刺鼻的消毒水味,惨白的灯光侧墙上打下,阴冷的感觉无来由的侵蚀着穿着蓝白竖条纹的居者,
……
这每一帧每一帧流转的画面才是我最深刻最难以磨灭的记忆。即使在更加恶劣的令人倍感恐惧的场面之下,那些所有能见到尤诺的日子里,那些所有和尤诺一起度过的回忆,都足以给我临场最后的安定。
在曼珠沙华盛放的花野之间,有位身着绛紫色长裙的女子,她轻声吟唱着:
三道河停摆渡船,登高望乡别人世。
奈何桥连黄泉路,确是忘忧不能言。
彼岸花识此岸心,悠然开放自彷徨。
三生石上留姓氏,来生愿知前生事。
的确并非所有人都能够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可以自己看见自己死去后的躯体。
如果不是因为心里最后感觉缺少了什么东西,我大概在进入冥界之后就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属于我的孟婆熬制的忘忧草汤,然后连望乡台也不屑于看上一眼,就随着指引步入那片妖冶得过分的曼珠沙华花海之中。
我是一个不懂爱的人。
没有人会长久喜欢上一个不懂爱的人,尽管这个人他能装得足够温柔。
虽然这句话不论我如何说,很多人都不会相信。
但是事实的的确确是这个样子的。
在我人生的二十多个年头里,早在八岁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如何去掩埋住我这个秘密,并且十分值得庆幸的是,我与生俱来的个人能力并没有令我失望。对待每一个我需要以礼相待的人,我能够很自然的去面对他们,再长的时间也不会感到有半分的不耐烦或者是困扰,任何负面情绪他们都无法从我脸上看到。
那些公共的场合,那些无法省略的交谈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件件被指派给我的任务罢了。
任务本就无关乎个人意愿。
原本我以为我会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直到我第一次看见到尤诺。
本该是蔚蓝色的夜空却是火光冲天亮如白昼,放眼望去皆是残骸废墟、满目疮痍,灵力以一周期为单位不断动荡冲击着,在阿卡迪纳控制局势的人几乎每经过一个周期的时间便要承受一次灵力波峰与波谷的巨大落差。
在所有忙碌奔走的人之中,他就站在不远不近的恰好能看见事故现场却又不会妨碍到他人救援行动的地方。安安静静的,一个人。
本是好似所有璀璨繁星都坠入他眼里的眼眸却沉沉流转成苦茶似的黯淡的琥珀色,那样一双被悲伤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的眼睛,在入我眼帘的第一瞬间,我就近乎是百分之百的能够肯定这个世界上又要多了一个与我相仿的人。
要知道深入绝望的悲切是会将人拖入深渊的。
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几乎是带着卑劣的想法去接近他的,我无时无刻都在期待着有人能与我一同接受恶魔的馈赠。
说不清是带着失望还是带着夹缝里所能感受到的微弱光亮的希望,我渐渐地在目睹他经历过那段灰暗日子的过程中明白,尤诺他所有外在表现出的骄傲、所有放出的肯定自己的话无非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必须做好每一件应做的事情。而这些话才能够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自己,在他的身后再也没有可以供他依靠的地方了,孑然一身的自己必须要坚强。
他真的就像是天使。
说不清是阴阳差错还是我有意而为之,这样的天使竟然终能与我为伍,那大概是我前世积德的结果吧。
从冥界走到阴间也就是黄泉路那么长的距离,我原是强烈地想着能够再见到尤诺一面,可是这一路的时间却使我冷静下来。
隐隐地,在我心里其实害怕他得知我逝去的消息,尽管前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交代好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和应对的方式,但是我知道这些是瞒不过他的。
我的小天使他永远是那么的聪明呢。
我害怕会看见他泛红的眼角,害怕看见他盈盈落下的泪滴,害怕他紧握住的双手借指甲刺痛麻痹住心里的悲恸,害怕他会用力咬唇阻止将会发出的哭泣时的呜咽声,害怕他会一股脑儿地将所有无关于他责任也揽到自己身上觉得都是自己克死了所有他所珍视的人……就算我知道他是多么坚强的人,但是那份隐约却又真切存在的担心使我还是无法停止思绪。
白光笼罩我的时候,我知道下一秒我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遗体边上以灵魂的形式存在着。
没有太多意外的,尤诺的确知道了我死去的消息。在他眼里我看见了我数年前也所曾见过的悲切,尽管他在拼命稳定住自己的眼神。
那个有着柔软蓬松的金色头发的少年,穿着我从未见过的黑色正装站在我的墓碑之前,默不作声地咬住嘴唇,全身紧绷着控制自己挺直身体,不令人察觉到有一分的软弱掺和在人们出席葬礼皆有的公式化悲伤之下。
这样太过仪式化的哀悼并不会很久。
到了仪式结束很多人都陆续的离开了,大皇子殿下难得的敛去了放荡不羁的笑容,神情变成连我也极为少见到的庄重,他从口袋里拿出我去执行任务前留在桌上的徽章标志放在了墓碑旁,然后拍了两下尤诺的肩膀缓缓地离开。
剩下的人就只有尤诺和在他斜后方站着还捧着几份文件的助理。当助理第三次上前报告时间,并提醒他的少族长还有半小时就要到阿斯克尔家族要开族会的时间的时候,尤诺才默然地转身离开。
那第一步迈出的时候伴随着的微微的踉跄,我几乎下意识地打算伸手去握住他的手。但我只能看着他的手穿过我的手,只能看着他眼神一凛,控制好自己的身形拒绝了助理将欲伸出的手。或许是这一瞬间他想到了什么,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挂在了他的眼帘之上,在将要滴下的那一刻,尤诺就站直的姿势不留痕迹地掩去泪眼滴落的行径,而我堪堪伸出还没有收回的手却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湿润的感觉,只能看着泪珠反射着阳光放出微弱光芒垂直地穿过了我的掌心,消失在草丛之中。
我再不能抓住什么了。
我没有去听尤诺领导的会议,那些公事对我来说都是上一个段落了,已与我无关。而我是为了谁而在这个世界停留才是我所在意的事情。
我不喜欢看到他这样强装作一切都好的样子,那让我觉得像极了翅膀在不断脱落羽毛的天使,却仍是飞往信仰的天空。如果我还有实体,那我一定会想往常一样拥抱他,抚摸他柔软的发,就算不说话也很好,而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无可奈何。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管是楻还是艾格尼萨,再熟悉的风景也仿佛是第一次看见的那样,一切都有着不一样的感觉。单单是发现一个令自己觉得有感触的地方,好似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一样的会微微激动。
然而不管走到哪里,看见的每一个地方,我的脑海里都会回想起和尤诺一起经过的情景。
那有着音乐喷泉的玫瑰花园,尤诺仔细端详着每一朵玫瑰花,眼底的笑意透露出的喜欢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可偏偏还要嘟囔着说,这花才没有我种的好看呢。
葡萄藤沿杆蔓延成荫的小径就在家到蛋糕店的路上,在许许多多的午后尤诺总会拉着我去买甜品,有时候就在店里坐下,有时候会坐在小径边的长椅上慢慢的品尝。
不知不觉就走回了自己的家。
去执行任务之前我提前为尤诺准备的茶仍旧正放在餐桌旁的架子上,只是少了两三包;冰箱里的甜品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简简单单毫无花纹装饰的乳酪蛋糕;阳台的水池旁叠着的穿过的衣服已经不见了,原本有空位的晾衣架却晾着一件件衣服。
餐桌上凌乱放着打蛋器,装奶油的罐子,小半盒奶酪……被压在餐盘下的一张写着乳酪蛋糕的做法的单子还有餐桌旁圈起我生日日期的日历。
我更加觉得遇见他或许是我这一生最出乎意料的事情。
只要他再坚强一点,我再漠然一点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剩下的时间里,我想尽自己的私心,就只呆在他的身边。
看他坐在偌大的房间里制作模型,看他处理着一份一份的文件,看他出席在瞩目的讲台上。
看他皱着眉头双手揉太阳穴,看他安静的写着手帐将两个人的记忆封藏,看他在午后双手交叠趴在桌子上轻轻睡去。
也看他沉默地在日历上划去了某个日期,也看他蜷缩着身子躺在大床中央像个初生的婴儿那样汲取自己的温暖,也看他在时之歌内将调制好的酒摆成一排然后自己慢慢喝掉。
时间流逝得不会快,只会更快,幸好我剩下的每秒都能够看着你。
最后能告诉你的是什么呢?
在一切荒芜尽头,爱就在那里。我的天使,我的爱人。
“未亡人,喝下婆婆的这碗汤吧,忘川河往生路上里的冤魂便不会再牵绊住你的脚步。”
“婆婆,这汤是苦的呢。”
“人生在世,多苦多难,喝了这碗汤,便能对过去释然,就算汤是苦的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啊……”
“倘若我这次喝下这碗汤依旧能记得他的话,我不回人间了,但我只希望婆婆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孩子你想要做什么呢?”
“我请您帮我转交一个东西给一个人,可以吗?”
“婆婆答应你,但是你这番轮回就会无法预知转世之期了。”
……
忘川河水依旧层叠翻涌,孟婆依旧站在桥头为未亡者一碗一碗地添着汤。
只是在身侧多了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一块一块最简单却是甜的方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