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真相只有一个:我是被格勒他们绑架来的。
但现在把关系弄僵了对谁也没有好处,我这么说,除了觉得逗一逗闷油瓶很有意思之外,也是想四两拨千斤地把事情揭过去。果然,格勒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抱歉。
然后闷油瓶摇摇头:“你不该来的。”
这小子永远都这么倔。其实我真是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身上还有不少擦伤,他这么给我顶回来我固然不爽,但习惯了他的脾气,我也懒得跟他生气。
格勒他们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来我们俩之间气氛奇怪,当下自觉地挪远了些。
闷油瓶明明一身都是伤,可他眼里的警醒和敏锐并不曾缺少一分。但我知道他是人,他不可能不累,他只是不敢松懈。
我叹了口气:“小哥,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包括你。”
他突然伸手捏住了我右脚脚踝。
我那个位置很怕痒,他手掌一碰到我就不行了,但还没等笑出声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就透骨一般传来,我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张起灵用力用虎口卡住了我的踝骨,另一手在我鞋底一拉一推,骨骼复位的声音传来,他这才放轻了力道揉了揉,又检查了一下我的关节:“好了。”
或许刚才他抱着我滚出来的时候我脚就扭了,但一直精神高度紧张就没有发觉,加上低温也让疼痛不够明显,可他是怎么发现的?
“下次你好歹让我有点心理准备……”我一下子没了气焰。方才还在教育他,一转眼就被他治了个服服帖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张起灵跟我们这等凡夫俗子比起来,还真就是无所不能的。
“青铜门无碍,我们回去吧。”
格勒他们一群人听了张起灵这话,如梦方醒,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收拾东西返程。这些天一直都晴着,路上还算好走,他们的脚程很快,但我的体力本就比不上这些长年在野外的汉子们,脚又扭了一次,此时难免跟不上。
在我不知道第几次思考着假装晕倒让人背我的可能性之后,终于由于神游天外而一脚踏进了一个雪坑里。
格勒回头来拉我,我累得直喘粗气,动静太大,最前头开路的张起灵也停了下来。
我好不容易站定了,双手插着腰休息了一阵,格勒看不过眼:“要不还是我背你吧。”
我心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正要假装推脱着答应,闷油瓶不知怎么已经出现在我身边,脸色不是太好看,我心下疑惑,难道他还怨我拖后腿不成?
闷油瓶说:“不行。那样更慢了。”
我暗暗叫苦不迭,脸上又不好意思露出什么,只能试探着道:“来的时候格勒也背我来着,他身体好,能跟上大部队……”
闷油瓶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天哪,他不用为了锻炼我这么煞费苦心吧?
“我来。”
我呆呆地看着闷油瓶在我身前矮下来的身子,不知所措。
他的意思是,他来背我?
“小哥,其实我还能再坚持一阵子。”我咬着牙笑得甚是凄凉。
然而这一路上我也并没能坚持住自己走完,我总是在白天休息的时候一不小心就靠着树靠着石头挨着火堆睡着,醒来的时候往往发现自己趴在张起灵背上,身上还盖着披风,连风帽都妥帖地戴着。他两手抄着我的腿,走得极稳,每每都能在我醒来的第一时间发现,然后平静地将我放下,从不多说什么。看着他那双眼睛,我都不知道是该说句感谢,还是为自己总是给他添麻烦而道歉。
回到康巴落的那天,我们受到了英雄一般的待遇。族人们拿着酒食哈达献给我们,湖边甚至点起了篝火,遥遥的已经传来了少女清亮的歌声。
格勒他们很高兴,上去就喝了不少酒,青稞酿不算烈,上头却快,没过一会儿他们就被姑娘们拽着手臂去篝火边跳舞了,可张起灵仍是一脸不为所动的模样。
我拿匕首熟练地割了烤好的牛羊肉递给他,这位真正的英雄好像丝毫都没有被热闹的气氛所感染,任周围多少人手舞足蹈的,他就是一副礼佛吃斋万千浮云过眼不挂怀的模样。
我看他这个样子,也觉得没了兴致,便往家里走。两个人一路无话,身后越是热闹喧嚷,我就越觉得我们这里安静得过分。
进了门我先去点灯,结果半晌不见他进来,便举着一盏油灯出门去叫他,一掀帘子就瞧见他正站在房檐底下发呆。
我还不明状况地猜测着他在看什么,灯影挪近了,我看清了那地上的东西,脑子里顿时嗡声作响。
早春还没到化雪的时候,但有一阵子没下过雪了。房檐底下的积雪保存得特别完好,我不在家,也没有旁人往这里来,于是我离开之前在那里胡乱写的一行字,竟然依旧清清楚楚。
“小哥,外头冷。”我拉了他一把,他没动。
“你写的什么?”他问。
油灯的光芒石昏黄色的,一定显不出我脸红。
我揣测着他究竟能看懂多少康巴格鲁文,寻思怎么也得蒙过去才好,然后找个机会将痕迹抹掉,省得他再去问别人,那可太丢人了。
“随便乱画的,你这么认真做什么。”我干笑两声,发现有点冷场,如果继续笑的话又太滑稽了,表情一时间僵在脸上。
张起灵转过身盯住我,沉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像两颗什么宝石。其实那时候我想起的是天上星星的倒影,可奇怪的是,明明星星会发光,而他的眼睛只是深邃的黑,我却觉得星芒都比不上他的目光。
舌头像是被冻住了,我不知道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吐真剂这种东西,但如果有的话,对我最有效的一剂,大约是他。
我痛苦地挣扎了一会儿,缓缓道:“你真要知道?”
张起灵点头。
他还真是极少对一件事情表现出这么执著的兴趣,我忽然起了点别的心思,微笑道:“那你先答应我,听了之后不许不高兴。”
闷油瓶的字典里可能并没有“不高兴”这种情绪,所以他很果断地答应了。
“那你可听好了啊,我写的是,”我清了清嗓子,望着他暗含了几分期待的神色,“……是‘张起灵傻蛋’。”
话音未落我就一哧溜钻进了屋,还砰一声关上了门,然后背靠着门捂着嘴傻笑。
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我就是没来由地高兴。可能是因为戏弄张起灵的机会千载难逢而我终于成功了一回,还是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
我笑得肚子都要抽筋了,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轻叩门声。
我能清晰地想象出他奇长的手指曲起,叩在门上的模样。然后是他低沉悦耳的嗓音:“我回来了。”
我猛地一顿,然后心脏一阵抽紧。
我果然是傻,他在这里好几年了,就算没有刻意系统地学过,但以他的聪明程度,我还真就相信他连这么简单的几个字都看不懂?
张起灵说,“我回来了”。
他是在回答我写的那句话。
那天雪急风冷,我在白皑皑一片里茫然得像一只失去了方向的孤雁。我甚至不晓得自己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写下了那句话:“我等你回来。”
其实这二十多年来,我从未有过方向。我曾以为的前方,只是命运玩笑一般让我绕个弯回到原点。而有一天,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真的开始追随,开始朝一个从来没有尝试的方向行进,没有恐惧,没有后悔。但随之而来的,是我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拥有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独。
从墨脱到康巴落,从吉拉寺的那一块石头到莽莽多雄拉之中成百上千的日日夜夜,我以为张起灵什么都不明白,其实他的平静尽皆来自于比谁都深的了然。
反倒是我,慌乱的是我。
雪地上的那一行字,我不敢确定张起灵究竟从中窥得了多少秘密。
在这一刻之前,连我自己都还没有明白的秘密。
门被打开又关上。他轻轻说道:“不会再让你等那么久了。”
这是1955年的夏天,藏区深处的平静再次被不速之客打破。
只不过,这一次的不速之客,指的并不是某个人。
那天我正和张起灵坐在湖边画画。自打他意外翻出了当年董灿画的那幅康巴落湖和雪山的油画以及那一大堆画笔颜料,我们闲暇时就又多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