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1）
群山中心，雾锁云埋。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望仙山上虽没有神仙，又终日隐藏在令人窒息的浓雾之中，却能闻名于世，究其根本，便是那满山仙草的不老传说和栩栩如生的人偶术了。
可惜的是，包容着望仙山的土地并不崇尚傀儡之术，它的王族，传闻中曾暗中诛杀权势渐长，技艺精湛的傀儡师们，他们虽然身负绝学，在战场上操纵着傀儡开疆拓土，但似乎并不被这片国土接受。
寻遍望仙山，其实也只有一个人逍遥在雾霭迷蒙中，他便是一脉相承的傀儡师奚青平。他的师父，师父的师父，直至第一位留驻此山的师祖，每人下山前皆留一副自己模样的傀儡，安安静静地陈列在密道中心，奚青平看着另一个自己，又看了看庄严的先代师尊，忍不住为自己摆了一个夸张的造型，然后封锁了密道。他不明白为何下山前要留下自己的傀儡，师父说这是师祖留下的规矩，一代代传下来的，或许这个傀儡能救自己一命。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没人回来过。
师父下山前，将少年的奚青平留在了山上，而奚青平下山的这年，却没等到他的徒弟。每次陨石划过天际，就预示了傀儡师的下山，这是望仙山的秘密。它还有很多秘密，这些秘密藏在密道中，藏在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藏在或有或无生命的一切中。
这个夜晚，闪亮的一道流星划过，灯火中的人们津津乐道，黑暗中的望仙山，一个身影默默地走下山去。

姑苏城（2）
奚青平一身书生打扮，走进了烟雨迷蒙的江南，此时行经姑苏城。
江南的灵山秀水，倒为他添了几许书生意气。酒肆喧闹，他独饮微醉，思绪飘忽。他思念童年陪伴他的师父，思念自他有记忆以来生活的望仙山。师父说，人要向前看，要与过往的人事告别。奚青平有在告别，可他二十多年来也只有师父一个人的陪伴，孤独了十几年的人，并不想抛弃仅有的记忆。说到底，人总是念旧的。
“兄台可在等候佳人？”一声调笑入耳。
奚青平眯起眼睛“公子可愿为在下佳人？”
来人稍愣，随即一笑，拍拍衣服坐在对面。奚青平抬眼四望，偌大厅堂，也只有这张稍显宽敞的酒桌，其他的都被酒客占满了。
“敢问兄台大名？这身打扮，是要进京赶考？”
“奚青平。离家闯荡而已，做些行路大夫的营生。”
“青平是行医之人？”来人一喜“鄙人文泽，携友人从京城赶来，不料他路途中染疾，几位大夫竟无能为力，希望青平可以为他医治，文泽感激不尽。”说完，文泽起身拱手。
“不必客气，文公子带路吧。”
奚青平并非没有犹豫，他不精通医术，纸上谈兵而已。这一路他也是靠着倒卖望仙山上的草药为生，半年来并未接手几个病人。不过既然这人都说到面上了，他就索性答应了。

姑苏城（3）
想来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住在客栈三层，风光独秀，姑苏城的熙熙攘攘尽收眼底，房间位置虽然偏了点，但恰到好处的隔绝了街上的喧扰，又独享日中阳光，真是个会享受的人。卧榻上的男子年纪弱冠，睡得甚是安静，阳光洒在床榻，好一份江南风光。
奚青平路上讨了一份醒酒茶，现在仍不很清明，但也不免奇怪，从京城金陵，到姑苏，四百多里路，以他们的财力，走官道跑好马，即使生病耽搁行程，四五天也是可以到的，什么病能在四五天里致人昏睡，而平常医生束手无策？奚青平就是脑子再昏，也猜到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毒药了。
文泽倚在门边看着屋内，他并不指望这个书生能医治石灵，在酒肆，他莫名其妙的被这个孤单得不像尘世中人的身影吸引。二十多年来，所有人的脸皮都淹没在京城的繁华中，他更无暇顾及众人的真心或是假意。鬼迷心窍的，他走向他。
“文公子，”文泽收起带着侵略性的目光，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笑脸，“恕我直言，这位公子身中剧毒，我也并非神医，待我回去研究一番再给公子答复。”说完，他上下打量了文泽一眼，就要离开。
文泽从门框上起来，“青平，不喝口茶么？要不在本公子这里住下吧，有事也方便啊。”不得不说，他确实有那么点担心奚青平一去不回，对上奚青平回头的眼睛，他摆上了一张诚恳的脸，伸手要去倒茶。
“不劳费心，我就住在那酒肆对面。”奚青平几乎脱口而出地拒绝了，直觉告诉他，那种毒，这张脸，都暗藏危险。

姑苏城（5）
奚青平一大早醒来，太阳还隐藏在远方的山水人家中，一眼望去真像一副随意的水墨画。他有着隐隐的的担忧，想快些离开姑苏。吴国并非大国，他走马观花的半年也是走了一遍。
“不如去看看金陵是怎样的繁华，也不枉我下山一行。”他倚在窗框上眺望着金陵的方向，或许师父就在金陵，师父的师父也在金陵，望仙山的每一位主人都在金陵流连过。“师父，你下山前种的桃树结了很甜的果，你师父的师父下山前种的花到现在还是招蜂引蝶的……”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回忆着过去，又像是憧憬着未来。
待他收拾好行装，日头已经上来了，街上小贩叫卖声不绝，他本想离开，不想收拾行李劳累，一阵困意袭来，随手关上门，躺上了床闭目养神，恍惚间又去会见周公。
直到几声不优雅的敲门声破坏了这份宁静，来人许是发现门没有上锁，不客气的推门就进。奚青平迷糊的睁开眼，首先入眼的不是来人的脸，而是一幅似曾相识的水墨，画在雅致的扇面上，却衬着招摇的扇骨。
“诶呦，青平是神仙再世么？”文泽潇洒地收起折扇，双手撑着床，俯下身子，眉眼带笑，“你怎么知道本公子来要你同住呢，行李都收拾齐整了呀，事不宜迟呢咱们走吧。”文泽松垮的碎发打在奚青平脸上，明亮的眼睛盯着奚青平不甚清醒的双眼，随即起身，“啪”得打开折扇，上书龙飞凤舞的“上善若水”。

姑苏城（7）
奚青平被带到人声鼎沸的闹市，虽然不喜欢吵闹，但并不排斥清秀的江南，不管是水道上的船家，还是邻水而建的楼阁。“昨日我找到一家酒舍，在一个深巷中，但老远就可以闻到浓郁的酒香，我想你一定喜欢。”
落座后，一位妇人笑盈盈的走向他们，“二位来点什么？”“听说你们的招牌菜是松鼠桂鱼，不如来一份”文泽看看奚青平，似在征求意见，奚青平点点头，加了一句：“记得上坛你们的好酒。”文泽好像料到他的想法一样，咧嘴笑了笑又要了几道菜。
酒菜备齐，自斟自酌，奚青平不禁嘟囔道：“真好。”店家在旁听到了，看了文泽一眼，解释道：“自家酿的桂花，不添别的，味道纯的很。”文泽冲店家笑笑，转头问道：“离家多久了？”“不过半年，”奚青平还在品味好酒，有些心不在焉，“在这里休息几天，赶赴京城。”文泽挑了挑眉，“要留在京城么？”“也许吧，停留时间长一点。”‘长一点，等我回来。’文泽暗自高兴。
“诶我都忘了问了，青平医术高超，究竟师承何处？”奚青平顿了顿，伸手倒了杯酒，早知道他会这么问，“学堂边上有一富贵人家，家藏万卷，心地善良，我便时常求些医书，纸上谈兵罢了，甚少为人治病，也是半年前才开始的。”为避免文泽的继续追问，他难得滔滔不绝地讲起途中见闻。末了，他想起一个民间故事：任公子做了大鱼钩和粗黑的绳子，他把五十头肥壮的牛作为鱼饵，从山上甩勾，钓东海的大鱼。多日后大鱼上钩，做成鱼干，足够四方人民饱食。后来浅薄的人奔走相告，买了鱼竿钓线，纷纷到沟渠旁，只能钓些鲇、鲫这样的小鱼。”
“文泽，你我非池中物，我想你懂这个故事。”
“任公子费尽心血制作鱼竿鱼绳，牺牲五百头牛，多日等待，才等到惊世大鱼，而那些人只用寻常工具，守在小渠，却奢求任公子的成就，痴人说梦。青平，有大舍才有大得，是不是？”
“嗯，”奚青平盯着酒杯出神“所以我一路都在想，我没有万贯家财，如今又孑然一身，究竟能失去些什么，才有得到的资格。”
文泽静静听着，眼睛有意无意扫过奚青平，却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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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9）
一连数日，他们都这般潇洒的度过，全然忘却了自己见到对方前的行程，奚青平也放下了“这个人很危险”的论调。直到有一天，一封四百多里外的信件使两个人不得不分开。临行前，他们在最好的酒馆用晚膳。
文泽拿出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喝的桂花酿，解释道：“确实是自家酿的，不过是我亲手酿的，怕你戒心重不肯喝，我特地放在店家等你开口要。”
“真会耍心眼。”奚青平满上酒，调侃地说道。
文泽笑笑：“这不怕你错失好酒么。”说完他刹住笑容，“青平，你听说过望仙山么？”奚青平心里“咯噔”一下，眼中惊讶一闪而过，转头盯住文泽的眼睛，故作轻松的说：“传说中的仙山呢。”
“是，”文泽难得的一本正经，收起常在手里的折扇，“据说现在那里居住者傀儡师，很少，却很优秀的傀儡师。”其实奚青平很想告诉他，那座山上已经没有人了。但他不想应付问文泽的追问，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朝廷虽无实际的军权，但傀儡之术的确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地攻城略地。军权就是政权，一旦傀儡师拿到军权，皇室政权便岌岌可危，让没有生命的傀儡保家卫国，又将我堂堂七尺男儿置于何地？”文泽语调很平稳，没有起伏，“据说傀儡术还能控制人心，那些傀儡师越来越冷血好杀，倘若这巫蛊之术蔓延，才是我吴国之患。”
不可能，至少师父不是那样的人，望仙山的每一位主人都不是，我也…不是。奚青平知道自己无声的辩解是多么得无力，他的心情也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
“那些‘冷血好杀’的傀儡师怎么样了？”话一出口，奚青平就后悔了，他害怕听到答案。文泽低下头，无奈地说：“我不知道，道听途说而已。”奚青平也多希望他是道听途说，但他明白，这不可能。
那么文泽究竟是什么人，能面不改色地谈论国家政权，是真的对未来漠不关心，还是太会隐藏？望仙山上居住傀儡师的事他怎么会知道，这明明是他和师祖们的秘密。
这一夜，奚青平体会到了夜不能寐的感觉，也重新拾起了“他很危险”这个看法，好像突然之间，数日的感情都随夜色消散了，太阳升起，奚青平又对文泽充满戒备。同样一宿未眠的还有文泽，他当夜新翻胡部旧曲《送别》，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奏给奚青平。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暖ヾ(*´∀｀*)ﾉ

金陵城（3）
奚青平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对策，用尽一切手段打听大将军的消息，路人，说书人，宫女太监。他本来就有一张温和的脸，谈吐不凡，凭借着“投奔”的借口捞到了不少消息。将军府于将军来说，倒像是客栈，将军不是外出在外，就是小住皇宫，从不在将军府处理公文，回府也只是读书赏乐，因此府中只有少许负责打理的下人和守卫，想来看守并不戒严，以他平平的身手，潜入将军府或可一试。
他也只是想知道这位文将军是不是与他朝夕相处半月有余的文泽，本来他是想看看坊间有没有将军的画作，可平民百姓，见过将军的少之又少，况且还是带着盔甲，胆敢把将军的容貌画下来卖的，倒真是没有。他也是不得已的，选择了夜潜将军府这条风险挺大的路。
“不过有件事还是奇怪，”他一边做准备，一边自言自语，“皇室内部明争暗斗自古有之，下山后我看过的史书中还从没有将军小住皇宫的记载，到底是怎样的君臣和睦才会有这样的怪事啊。”
夜幕中，他一身黑衣，带着一副打理花园的下人的傀儡躲在暗处，打量着将军府。夜月高悬，楼阁蒙上一层迷离，微风吹过粼粼小湖，除了潮湿的水汽，还有淡淡花香，或许是离花园比较近吧。
他操纵着傀儡向前走，自己寻找暗处一路尾随，他一路上并未发现巡逻的守卫，这里似乎就像普通的大户人家一样，而不是有权有势的大将军宅邸，奚青平确实越走越慌，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圈套。他还特地选了下人们没有熄灯的时候进来，就是为了躲开专为午夜设计的陷阱。强装镇定的他来到一座完全不像是下人居住的宫室，周围有昏暗的烛火，室内是一片漆黑。奚青平等了片刻，没有守卫经过，他收起傀儡，迅速走进屋子，发现这是一间卧室。
简约的格调，想来这位将军也是一位儒将，四周墙上也没有名家字画，不过桌案上倒有一坛酒，打开来看，酒已尽而香犹存。奚青平安静而麻利地搜索这间屋子，希望能找到信件或别的有主人笔迹的东西，至少他记得文泽折扇上“上善若水”的字样，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认出文泽的字，或是一把箫，他记得文泽为他吹奏过《姑苏行》和《送别》。屋外烛光暗淡，屋内也不甚明朗，奚青平焦急地东翻西找。忽然，安静中传来脚步声，他敏捷地缩在角落，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安心，有守卫的存在，比空城计更令他安心。四周又恢复宁静后，他如释重负得从暗处出来继续寻找，可惜一连找了多间宫室，还是一无所获。此时真正是三更半夜了，奚青平困倦地倚在一座很大的假山上，思考是走是留。

金陵城（4）
假山很大，它的背后一片漆黑，月光被它遮得一干二净，假山上似乎有水声，轻微的，在下面可以听到。奚青平左右看着假山，有几个可供人钻行的洞，他一时调皮，想进去看个究竟。一进去发现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漆黑，上方好像有月光照进来，他摸着石壁，向前小心翼翼的挪动。没走两步就发现岔路，犹豫了一下向左走去，左边上方开有小洞，月光可以照进来。没几步又出现了岔路，他暗道不好，这样枝枝岔岔，怕是要耗一段时间了，假山看来又这么大，搞不好出去都是麻烦。为了好记，他遇见岔路就向左走，五六个左转后，一个小上坡，他半身探出了假山，这倒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什么是“别有洞天”！一个半大不小的平台，竟然奇巧地建了一个屋子，四周是窄窄的路，再往外是高出屋子的一圈假山。怪不得，怪不得在下面看不到这样一个屋子，原来真能给挡的干干净净！奚青平走上平台，旁边有石板连着另一个很小的平台，上面有一个人工池，一旁还种有植物，真可谓巧夺天工。
奚青平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发自内心的赞叹大将军的智慧，假山上有五个洞，皆可通人，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像自己刚刚走过的那样，岔路众多，平常人要是想离开这座假山，真是要费不少功夫。
确定此处无人，奚青平小心地推开门，不由得升起一阵崇敬之情，能把屋子隐藏到这里，能把假山建成这样，大将军也是人中龙凤。屋里可不像先前那样的简约，无论是灯饰还是床榻，都透漏出奢华的味道，想来将军“不在”将军府的日子，是在假山上逍遥喽？奚青平倒懒得再猜下去，因为他的目光被一排酒坛吸引，和先前书案上的一模一样。好酒的他慢慢走向那酒坛，掀开嗅了嗅，瞬间像被冻在了原地一样——桂花酿。
……
“确实是自家酿的，不过是我亲手酿的，怕你戒心重不肯喝，我特地放在店家等你开口要。”
“真会耍心眼。”
“这不怕你错失好酒么。”
……
自家酿的桂花，自家酿的桂花，自家酿的桂花……
奚青平狠狠地扣上盖子，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文泽，你真的就是大将军啊，你真的披坚执锐赶赴战场了啊，那你让我在金陵城等，等回来的是什么？不是那个潇洒的公子哥，而是接受众人钦羡仰慕的三军之首吗？不对，不对，是文泽…睿，文泽睿。他站起来，环视四周，“文泽睿，我理解你改换姓名与我来往的行为，但希望你不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希望你手上没有我望仙山上的性命。”像别的屋子一样，奚青平除了证明身份的酒，什么收获也没有。
“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金陵城（5）
奚青平疲惫地躺在榻上，望着被自己毁掉的傀儡，怔怔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遥远的夷陵，文泽睿同样疲惫地应付晟国的游击，或许是因为兵力较少的原因，他们移动的速度之快令人始料未及，边境线绵延，文泽睿几乎无法预料他们下次出现在哪。他们领兵的将领身份也很特殊，是新上任的殡葬祭司张霁，据石灵所说，张霁之前默默无闻，但在几年内迅速晋升殡葬祭司的高位，又从大祭司手里讨到小部分兵权，现在又来疲惫战术，从不贪恋哪座城，打到粮食后不免打砸抢烧一番后就撤离，有时候甚至根本就是去毁城的。文泽睿恨得牙痒痒，但也只是暗暗地盯住他们，悄悄制定新计划，以求一网打尽。
奚青平放空似的游览金陵，他这几天也想好了，傀儡师的事本来就急不来，现在的他一无所有，没有政治权利，消息来源也极度匮乏，将来就算真有什么眉目，以这样的身份也无法对抗皇室。他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进入权利中心，至少，得靠自己获得一些东西，才有交换和失去的资格。
春光正好，京城中也有不少皇家园林，可都不是奚青平这种平民百姓能进去的。他听闻怀瑜园中有大片梅林，梅花早春开放，现在应该还赶得上，他只是偷偷去看看梅林，就算功夫平平，应该也不会被发现。不过他倒是很想比较一下，究竟是皇家园林更奇巧，还是文泽睿更有品位。
奚青平悄悄地站在高处环望四周，不得不叹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气势，不远处的湖水九岛环列，象征禹贡九州，西北角上有一座土山，想必就是昆仑山了，一山一水，都是霸道的张扬，倒是将军府，没有凌厉的气势，体现了真正的园林清雅之风。满地梅花应该是从不差人打理的，化作春泥更护花，也是一种归属的幸福呢。奚青平嗅着花香，却瞥到了角落里的一棵桃树，奇怪，皇家园林也敢这么大意，桃树梅树都分不清吗？那怎么又会安安全全地开在角落而不被铲除呢。奚青平也不细想，因为他记起师父下山前也留下了一棵桃树，这些年的开花结果，给他带来了很甜很美的回忆。在孤身一人的异乡，看到了隐藏在梅树中的桃树，就好像看到了隐藏在大千世界中的师父，他有着说不出的高兴。
十多年不见，师父也是三十有六的年纪，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长大的自己。奚青平又做起了师徒相见的白日梦。
望仙山，注定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

金陵城（6）
猜出文泽的身份，奚青平想不介怀也是不可能了，他一方面庆幸可以借着文泽睿的势力步入政治，另一方面心存不忍，他相信姑苏城中的自己对文泽的感情是真心的，不希望再次见面变成了披着羊皮的利用，让他看着风流倜傥的文公子成为自己的工具，他的心就隐隐的发疼。傀儡师的身份是一种信仰，对文泽的感情又是一种信仰，孰高孰低，他并不愿作出分明。
近来捷报传入京城，大将军计擒敌军，京中百姓虽不知道前线战况，却止不住地对大将军赞叹连连，称其智勇双全。而回朝途中的文泽睿一脸阴郁，一点没有胜利而归的兴奋。张霁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士兵，所谓计擒，不过是张霁有意的赠送罢了，而晟国突袭的原因，实在耐人寻味。
庆功当夜，文泽睿独自坐在林中，思考蹊跷的胜仗，正对张霁此人百思不得其解时，有人竟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走来。暗自握好剑，文泽睿朝着来人的方向开出一张笑脸：
“兄台偷窥这么久终于愿意正大光明了？”从身形来看，自己确实不认识来人，不由升起一阵警惕，从地上站了起来。
“文泽睿，我是张霁。”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幽暗的林子里显得毛骨悚然。文泽睿听到“张霁”时挑了挑眉，有一瞬间的震惊，稍稍低了低头，把表情埋在黑暗里。
“好雅兴。”按兵不动，等着张霁说下去。
“将军计谋，张霁佩服，”顿了顿又道“听闻将军暗寻望仙山多日，而贵朝一向与我傀儡师不容，将军此番又是意欲何为？”
“不过是一座传说中的仙山罢了，本将军放着大好河山不看，怎么会费工夫寻找它呢？祭司道听途说的未免太夸张了。”一边说着，一边死死地盯住张霁，他能从那儿得到这种机密的消息，文泽睿处于不利地位，更不能透漏一点关于吴国的消息。
“你那位朋友恢复得挺快，都能跑到我晟国胡闹，”张霁好像自说自话一样，“不过他倒没神通广大到能从我手里套情报的地步。你们有那种心思寻山，不如安心治国。”他转身欲走，边走边说：“不过那位为他医治的大夫，我倒很想见见。”
想到青平，文泽睿心头一暖，一个多月不见，他有没有乖乖在金陵城等呢。想想他喝酒睡觉的傻样子，挑灯配药的认真细致，文泽睿只想快马加鞭的赶回金陵。
“你站在什么立场说这些话呢？这位仁兄，你是人吗？”看着来人怪异的走路姿势，文泽睿讥讽地问道。
“我不是人，我是傀儡。”
果然，文泽睿虽心下明了，可还是僵住了身子——能说话的傀儡！他一直以为傀儡就如同木偶一般，随人指使，没想到他们居然也是可以说话的，或者说，对话。然后又从更远的地方传出同一个声音，只是颇有人情味而已，
“但我是人。”

金陵城（8）
文泽睿回到将军府，已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本想悄悄回府，却没想见到故人。在离将军府不远的台阶上，奚青平静静地喝着酒，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样，喧闹中的优雅。
“兄台可在等候佳人？”似曾相识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公子可愿为在下佳人？”头也不抬。
“怎么在这里，不去客栈？我一回来就去找你，见你不在，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文泽睿也不客气，坐下就开始数落他。
“文将军，在下一介草民，还不值得您如此牵挂吧。”文泽睿一愣，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笑着的，应该不是在生气吧，那语气怎么怪怪的？
“这个呀，”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文泽睿陪着笑贴近了他，“为了怕你错失我这么优秀的朋友，本公子可是煞费苦心地隐瞒身份呀。你要是知道了我是英俊潇洒的大将军，还愿意跟我交心么……”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还会跟着你么？”奚青平并不吃这一套，闷头给出了一棒子。文大将军语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就这么看着那草民，眼睛也不眨一下。
“行了，逗你呢。”奚青平率先移开眼睛，继续喝酒。
“我就知道，青平怎么可能那么小气”明显松了一口气，“怎么不在客栈，害我担心了一整天。”
“故意的。”还是生气了呢。文泽睿无奈地笑笑，一把揽过青平的肩膀，“那我补偿你啊，豪华将军府，有吃有住，还有大将军的左右不离。青平，跟我回去吧。”不同与前面的嬉皮笑脸，最后说得一本正经。
“嗯。”
文泽睿兴致勃勃地带着他夜游将军府，说起府中构造，大将军可谓滔滔不绝。“你对园林颇有研究啊。”
“也不是，将军府是石灵设计，建成也没几年。那时候他没事就来给我说说，我也就记住了一些。”看着奚青平似懂非懂的样子，他又说道：“石灵就是那个被你救下的人，官至军师祭酒，虽然是个谋臣，也不输武官气势，骑马射箭也是精通。”
想起那个床榻上沐浴阳光的石灵，奚青平猜出它是个文人，倒看不出来有一身武将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