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丫鬟捧着食盘上前,屈膝行礼:“洞主,请用饭。”
我道:“放在桌上。下去罢。”
丫鬟去了。我伸手从盘中拿起一个馒头,雪白的,热气袅袅上升。咬一口,肉香自唇舌沁入肺腑。好香。我闭上眼睛,享受进食的乐趣。
无端叹了口气。我在人间,已多少年了?不算也罢。眼见一个个朝代兴了又亡,愚蠢的人类,为这点点的方寸之地,争到头破血流。我都懒得去看。
原是居住在中原的。贪图那里地大物博。但后来我发现那是战争最频繁的所在。从黄帝逐蚩尤开始。商汤赶走了夏桀,周武赶走了商纣,此后列国春秋,秦汉魏晋,一路混战到今。没谁能够永久存在。每个人都说自己吊民伐罪,理直气壮。每个人都祭天祭地,煞有介事,铁打的江山万万年。
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一个,在我眼皮底下,被灭掉了。
咽下馒头,再叹一口气。真是烦人呀。烧不完的连天战火,听不尽的遍野哀鸿。所以我干脆离开那里。
听说如今那儿是李家的天下了。国号大唐。听说眼下有权永远理直气壮的那个人唤作李世民,起了个挺好听的年号叫贞观。听说他把那片地方搞得花团锦簇,安居乐业的。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经过我多年的考察,我发现离中原很远的一个偏僻小国比较安宁。这个国家里,全都是女人,故大家于胭脂花粉的兴趣,远比对王图霸业浓厚得多。它的名字叫西梁女国。
我便在此国边界定居。也开山立户,辛勤地经营了一个华丽的洞府。里面桌椅床柜,绫罗绸缎,婢仆下人,样样俱全。
我的大门口立了一块石碣,上书碗口大的黑字:毒敌山琵琶洞。
琵琶抱在我怀里。日长无事的午后,我遣开婢女,坐在花亭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弹奏。四根弦在指下颤动,流泻清亮湍急的声音。琵琶的声音,总是那么急促,象是赶着要抓住什么似的。寻寻觅觅,跌跌撞撞。盲目又迫切。
——要快,不然来不及了。
我浑身一颤,琴声戛然而止。把脸贴在琵琶冰凉的面上,琴弦陷进肌肤,微微疼痛。琵琶。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只有它陪在我身边。从天国到人间。
在那西方的极乐世界,我弹过一次琵琶。当我年少的时候。是的。年少。多美好的词。那时这个美丽的身体,初初诞生。洁白纤细的半裸的女子,怀抱琵琶在雷音寺长长的大殿上狂奔。佛啊,她是这样的纯真无邪,一心渴慕着你,你看见么。
我闭上眼睛。前尘汹涌地淹上来。那无尘无垢之地,偏弥漫了我的前尘。
为什么我的存在,始终是那里的亵渎。
那一天我的哭声震动雷音宝殿。匍匐于地上,我情愿放弃刚刚修得的人身,重新变回丑陋的虫豸。我让班驳凹凸的硬壳一点一点,覆盖我如玉的肌肤,我让修长的双手变成恐怖的巨螯,我让这云鬓花颜,毁坏成狰狞乌黑的面目。佛啊,我知错了,我不该对你有非份之想。我不该妄图用色相去诱惑你,至高至圣的佛。我不该把凡俗的爱欲带进这清净空门。佛啊,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宁愿做回爬虫了。我不要做人,我只求你许我永远匍匐在你的脚下。只要能看到你就好了。我的欲念死了,我的心死了,真的真的。佛啊,求求你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
在广大的雷音寺里,渺小的虫哀哀地苦求。周身的肢节,在地上痉挛着,格格地敲击着青石地面。它是那么的无助而丑恶。
罗汉不说话。菩萨不说话。尊者不说话。
佛不说话。
旃檀的香气静静地飘着。油灯放出光明。那是世人眼中的苦海明灯。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我回头了,我悔改了,可是我为什么看不到岸。佛,你不肯对我说一句话。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佛弃绝了我。
佛弃绝了我。
佛弃绝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