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防自己失去原则,
在潮流中走向模仿和依从
解放周末:居于风暴眼,却与时代潮流保持距离,以自己的观察与思考发出预警,这是您一向的姿态。只是这预警,人们往往不一定能即时接收到。
张炜:人们看文学作品,容易将影响取代文本。有影响的作品不一定就是好作品。一部作品能够产生影响,可能有很多机缘,比如时代的潮流、社会的口味。
现在的人势利得很,读什么要听风声、看势头。读者的勇气和品质,应该表现在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影响和干扰。不要管一部作品得了什么奖,不要管哪个总统是不是给作者作揖了,一千万个人读也好,只有一个人读也好,都不要管,就直接面对文本,看文本的语言、思想与精神,看文本的灵魂,看这颗灵魂是不是让人心动、让人永志不忘。
解放周末:但这种“阅读势利”审美缺失并不只存在文学领域,而是社会普遍现象。您怎么看待?
张炜:人要尽力而为。现在的社会状况,不是凭谁的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几千年积累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所谓“势比人强”,形势就是潮流,个人力量微不足道。
但却不能因为个人力量的微不足道就放弃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尽力而为。只要我还在写作,还在做与写作相关的工作,就要凭良知做下去。如果不这样,转而去做错误的事,那怎么可以?
解放周末:有学者认为,您的写作在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和社会思潮中有异质性,这个异质性是不是和您执拗地在作品中设置“终极法则”有关?
张炜:我觉得历史、社会等等,在最高的层面都不可以逾越道德。我说的道德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与坏,而是带有终极意义的,如康德所说的“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我相信“终极法则”的客观存在。人没能认识到它,不等于它就不存在。电脑世界是0和1的编码系统,也许宇宙中也有一些非常严密的、错一个码就全错了的力量。我思考、探索,用向往和接近它的心情去生活,有很多忧虑,也有很多欢乐。
解放周末:这里我摘录一段您在《我跋涉的莽野》中说的话:“没有对于物质主义的自觉反抗,没有一种不合作精神,现代科技的加入就会使人类变得更加愚蠢和危险。没有清醒的人类,电脑和网络,克隆技术,基因和纳米技术,这一切现代科技就统统成了最坏最可怕的东西。今天的人类无权拥有这些高技术,因为他们的伦理高度不够。我们一直要为获得类似的权力而斗争,那就是走进诗意的人生,并有能力保持这诗意。”
对物质、对科技的这一看法,是您从“终极法则”出发的一种延展吗?
张炜:人一旦陷入物质潮流之后,再要葆有对大自然的敏感和敬畏之心,将是十分困难的。功利化的、太切近和太直接的文学表述,将自觉不自觉地成为物欲潮流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曾长期处于落后的第三世界,如果急于学习发达国家的文学,也极有可能学到其中最坏的部分,却丢弃了自己美好的传统。
解放周末:如何抵御物质潮流的裹挟?
张炜:这太困难了。反正我不想傻傻地将这个时代所有负面的、不适合自己的时髦东西全都照单收下。人的幸福大多数时候来自清静,写作者尤其如此。吵吵闹闹的生活是败坏的生活,人要静下来,静下来才是正常的生活,与穷富无关。
写作是精神跋涉,不是功利博弈,读书也是。如果一本书不给你安静感,一般来说就坏掉了一半。我不读不让人安静的书,无论作者多么有才华,因为它破坏了我的个人生活,让我不安静。不安静就没有什么幸福可言,我个人也不写不让人安静的书。
解放周末:我们的对话进行到现在,您始终不疾不徐、不愠不火,但总有一种倔强从您的骨子里沁出来。
张炜:我自认为是个随和的人,没什么太突出的棱角。我不过是不愿人云亦云而已,这种坚持和自警在暗中保护我,而不是损伤我。
我提防在潮流中走向模仿和依从,提防自己失去原则。因为人都是软弱的。我希望自己能做自立和自为的写作者,进行独自创作并排除外界干扰。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冷静和安静的人,这样的人会有点原则和勇气。
(顾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