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姥姥来给我送晚饭。
家在六楼，又没有电梯，她就叫我上完课回家在楼下等她一下。于是我便照做。一个人坐在敞开式的餐厅的角落里，戴着耳机，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候。
因为什么都没有点，怪不好意思，我只是选了个不起眼的双人位，自己坐一边，书包暂且放在对面，想着等姥姥来了就给她腾开，两个人也就坐下了。

只是我没想到，我戴着耳机丝毫未察觉她的到来，她也不说话，就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我。
站立着，看着我。
待我终于完成那道证明题，抬眼望去，她慈祥面庞即刻映入眼帘。
她说，
“写作业呐？真辛苦啊。”
她何时到达，已注视我多久，只字未提。

坐了没多久，她看我像是写完了作业的样子就主动提出回家。
我想要送她到车站，她却执意不肯。非但如此，还特意绕远路把我送的家门口，再折返回去坐公交车。
我：“姥姥，不用送了呀，我都这么大了，这点路还是能自己走的。”
她神色一滞，随即露出一个轻柔的笑，低声说道：“是呢，都这么大了。”
然而步伐却并未停止。
她好像在用行动告诉我，无论我长到多大，她心中永远认为我是还需要她牵着手才敢过马路的小孩子。

终于到了家门口。
拒绝了我“上去坐坐”的邀请，她就那样转身离开了。临走时还跟我不停挥手，苍老的脸上因笑容用力过度显出几分僵硬，说了至少三次再见。
我从楼道里的小窗户向下看，目送她迈着蹒跚得厉害的步伐，支着日趋佝偻的身躯，安静地消失了踪影。
我想起她有一次出门锻炼摔到了腿，本就不便的腿脚更加痛苦起来。从那以后她中断了从退休后就一直坚持的晨练，问起为什么，她总是笑着平淡地说因为老了啊腿脚不灵便了啊，我却从那语气里品出了一丝落寞。
是呢，曾几何时，在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光里，她的生活也悄然改变了。
她的晨练，从最初的勤于跑步.拥有一群舞扇挥剑的同伴，到后来固定的群体人数越来越少.和幼小的我做伴玩一些运动器械，终于还是成了现在的无疾而终。
幼年的我几乎认为每天早上和她去公园玩耍是一天中最快乐的事了，甚至还说过“永远”这样蠢兮兮的诺言。
而她，现在还记得吗？
忘了吧。
若是还记得，眼睁睁看着岁月流转，诺言随风逝，还有多难受呢。

晚上爸爸从奶奶家那里回来，带给我满满一兜子东西，说是奶奶给我的礼物。
最近不知怎么，几乎每次爸爸去奶奶家，都会给我带些什么回来。

打开精美的小包，里面装着一个笔记本，一个草稿本和两封信，还有一支晨光的笔。
奶奶不认识太多字，写字也是磕磕绊绊，家里连像样的笔都没有，却给了我这么多文具。

那两封信，说好听些算是信，说不好听就是单纯的白纸叠上格，再折成几折后的方块。
展开来看，她那歪歪扭扭的字就跳了出来，似乎是要将略宽的行间铺满似的，虽然笔画都在颤抖，却执拗地写成极大的样子，叫人从远处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一封信里写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琐碎的很，大约是练字用或是摘抄用，写了很多健康养生或是修身养性方面的小贴士。
另一封信，是祝我十五岁生日快乐的一封信。
第一眼看去是有点奇怪的，我今年已经十六了，既是生日贺书，连年纪都记错也未免太微妙。
但我随后想，老人嘛，又是许久不见了，记不清也情有可原。
于是没有在意，继续读了下去。
她在信中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事。提到了我小时候给我买的公主床.手工缝的小衣服，说我胖乎乎的小脸蛋儿让她从心尖儿上疼，说起我小时候假期跟着她的那段时光有多快乐…
明明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我都以为自己忘记，记忆却在打开这小小的缺口面前一溃千里地决堤。
明明她不认识几个字也不会写几个字，却拼着一份努力写就了这洋洋洒洒.篇幅颇长的信，言语无任何华丽，只能勉强称得上一句朴素，甚至还有个别不畅的病句，但那一字一句却卷携着深刻的情谊，轻而易举地重击我心底。

不久之前，爸爸曾和我说过，奶奶似乎有点神经质的倾向，或者说是老糊涂了。
以前能中气十足地和耳朵不灵光的爷爷吵个屋顶翻天的她，现在性格却愈发安静起来，开始经常用低低的声音自言自语，仔细听听，还是些莫名其妙的杂乱回忆，或是她脑子里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曾有一次，她把压在衣橱最深处的一个布包掏出来给我，打开看竟是5万元现金。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某种地下交易的人员，一字一句地跟我交代了要我和表哥把这些钱平分，以后留着找工作用，她自己年纪大了，光靠着退休金已足足有余。神色认真至极，搞得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点头答应下来，而后交给我爸，再趁她不注意偷偷放回原处。
据说这件事后来被爷爷知道，他们吵了好一架——奶奶丝毫不认为做错了什么，气的爷爷连骂了好几句神经病。
我当时就想，她就算病了，也依然一心为了我们这一代呢。

信的末尾，她像一般的生贺书那样，郑重地给予了我生日祝福。
接下来有一行小字：写封信是我2015年写的，今年你16岁了，以上仍然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我的心猛地一颤，鼻子开始泛酸。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去年不曾给出的信，拖到今年，才得以送出。
而我，已有很久很久，没有和她一起度过我的生日了。
何止是生日。正常的日子里，一年也不过相会至多十次吧。
我还以为她是许久不见，记错了我的年龄，但其实即使她老糊涂了，也依然清楚地记得我的生日，我的属相，我幼年时与她共度的那段时光。
她都记得。甚至比我记得还要更清楚。

翻开草稿本，本以为只是普通的经由她装订过的白纸而已，不成想却看到好几幅图画。
那颤抖的线条，抖得不像样，却正因如此，带了些奶奶特有的温暖。
让我一下子就想起小时候，在她家百无聊赖时，奶奶也是这样与我一起画画，用她干枯老朽的手，完成我稚嫩的天马行空的幻想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