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宴正好时候，萧仪绥却正无聊。萧仪绥面前的酒壶换了一壶又一壶，可七夕宴却还不见完。萧仪绥再是坐不住，趁着旁人被舞姬吸引了目光，偷偷溜出了座位。
“大好时光，却偏偏浪费在这宫宴上，可惜可惜。”
萧仪绥一手酒壶，一手酒杯，边走边喝，好不惬意。

[ 手里抓着一握盐豆子，边走边吃，如是口里愈发渴起来，浑身抽了骨头般疲软着，偏生要乔出个精神样子来，恨不能出神弄法，使个遁地咒逃了。瞥一眼远得不辨雌雄的金贵妃子，余半截儿眼风扫了扫案上蔫儿了吧唧的青菜，暗啐一口，心骂沦落这张罗地也就罢了，阖宫的下人也都晓得如何克扣肥私，臭蝇扑蜜似地去奉承，倒教自个儿在这吃风。两根白芽儿嫩指掐了一粒，来回捻弄。 ]
噫。
[ 悠悠一叹，拇指屈起攒着的劲儿，霎时都消，把那捻在指腹间的豆子一推，竟向前头端酒的人飞去。 ]

萧仪绥手腕吃痛，便是一松，酒杯当即落地，摔了个粉碎。萧仪绥恼了，不知宫里还有这般大胆的人，当真是命不想要了。萧仪绥循着那力道来处望去，不曾入过眼的面孔。不是新入宫的，便是默默无名的，便无论前后哪种，也都不是惹得起萧仪绥的。
“哪宫的人，这般没有礼数。”
萧仪绥几步上前，话中不显怒意，听着软软的，好似个好脾气的人儿。

[ 当即扯了帕子，委身包了碎瓷来，棱角刺歪的一把。 ] 可当心脚下！[极乖顺模样，低着眉眼儿，顺势把东西揣回袖里，矮身福道。] 没的失了规矩，向您请罪。
[ 妆薄灯暗，衬得一张狐媚脸子生出几分素清，螓首垂着。鸦云低鬟，青丝深处探出支喜鹊登梅，涎着脸儿讨一隙灯火照打。轻细细声儿，光艳艳裳。 ] 该打，该打！今日盛筵，我逃了魂儿贪看一个把酒的影儿，步子住了，不肯破了那入画的景致。哪晓得这糊涂东西——[摊开手掌，丰白的皮肉当心躺着几粒豆。] 探摸我身不能至，心向往之，驱了指头去撞一个巧。
[ 略抬了脸。 ] 姑娘手腕可当紧？[垂首，紧可怜样儿的。] 我身无长物，却也有几根好钗子，换帖膏药也换得。

萧仪绥皱了皱眉，手中还提着酒壶，不便去揉发痛的手腕。身上疼，心里自然也不痛快。听那话，瞧那人，又不是诚心诚意的，更是不舒心。
“本宫还能缺几贴膏药不成？”
萧仪绥甚少招惹父皇的妃子，大抵是觉得净是无理取闹之辈或是胡搅蛮缠之徒。今儿个遇上一个，还真不是有大家风范的，似是坐实了萧仪绥的猜测。
“豆子糊涂，我若是怪罪你，倒显得我小气了。”
糊涂的哪是豆粒，分明是眼前这位娇柔的美人儿。

[ 略一抬眼，倒满面醍醐灌顶的神情来，登时退了两步，却更折了身子，道。 ] 原以为是思家把盏的丫头，竟懵然不知惊了贵驾！[一对眼珠清凌凌地，光侵月漫，节节浮上裙裳，把那团云的联珠纹浸得生冷，半数是灯火移影陈墨色，半数是枝牵叶衍动葳蕤。] 只作不敢惊谪仙，未识金枝绮玉面。且浑忘了瑶池仙子，也要守着落了凡的礼数。
[ 闻悉话中不悦，反是短了心眼，欢喜神色涌面。 ] 那贵胄皆团团的坐了，正是喜气盈笼，庆云霭聚。我卑微之身，逃也不及，怎好寒酸了他们体面？未曾想遇得这般机缘！[低眉，轻扫边儿上一眼，如旧的轻声。] 原应同您求个罪，可今儿大喜，动辄罪罚，怎好让贵人们为我一己卑贱之躯坏了兴头！岂非毫无自知！待宴散了，我去主位娘娘那儿求个意旨，但凭您高兴，便是依样儿击我百次千次，盐豆子甜豆子随您挑，教这些糊涂东西都折损了，咱手上也拼个节庆的红火，您尽兴就是。

“哦？这也该是我的错，独自走走，未携宫奴，让人瞧着像是打杂的下人了。”
美人儿倒是姿态做得足，面上儿教人难寻错处，可话里话外别有深意。萧仪绥假想，若今儿个这位碰上的是虞、谢家的那两位，怕是少不了一番唇枪舌战。可萧仪绥最烦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只当是听不懂。
“入了宫便是同样侍奉天子的人，谁比谁卑微，便是禧妃也同你没什么分别，不过是俸禄多些，操心的事儿多些。”
“方才便说了，归罪于你，显得我小气。”
禧妃暂理六宫，这事儿要讨说法，难免要闹到她面前去，萧仪绥可不愿。
“你赔我一个酒杯便是了。盐豆子甜豆子的，粮食不是用来糟践的。”

[ 书上写的，戏折子里唱的，千里当官只为钱，哪个不爱孔方兄！惯来富者不知油米贵，一层薄恤拨下去，也教克扣得无几，倘不是王法阎司撑着场面，雁过拔毛这等蝇头，自比不得直截射落了煮食的大便益。她倒肯体谅，不免使人略正了颜色瞧她。人皆皮毛骨肉四肢形骸，但一股气儿高矮不同。听罢道。 ]
您神姿非凡，正面相看着，我神往得很，却逼得眼儿都眯了，头也抬不得。[碰着袖中的瓷片儿，往里探了探。] 那头喧闹，偶有探脑袋来的，也只瞧得见光溜溜一面地砖。您容人雅量，与我别有情面，我需敬还。
[ 往席上要了一盏酒，回身，哂道。] 我见识浅薄，揣度不出个眉目，不知贵驾怎个名号？[抬腕，示酒。] 不晓得怎个敬法。

萧仪绥素爱美人，不论男女，只为瞧着眼舒心畅。美人话中少了股子敌意，萧仪绥且先不顾真假，受着便是了。伸手便拿了酒杯，仰首喝下，干脆利索。
“我让你赔一杯酒，不是敬一杯酒。”
许是二人动静闹得大了些，有人侧目而视，不知是想瞧热闹，还是想添个油加点醋。萧仪绥却不在意的模样，任凭旁人窥探。
“绫绮赤霄，昆阳嘉靖公主。你呢？”
萧仪绥拎着酒壶握着酒杯坐于美人身侧，也不管不顾人家的意愿。美人倒是会挑选地方，宴上舞乐瞧得清，也不失清静，比萧仪绥方才坐的地方还要好上几分。萧仪绥将酒壶酒杯一并放在桌上，将那被糊涂豆子打中的手腕伸去美人面前。
“你的豆子打疼我了，你得负责，帮我揉揉。”
若是听风吹雪在这儿，定要说萧仪绥见了美人便不要脸面了。

[ 笑对不语，连吃了满三杯酒，再口里唱念祝颂敬了。 ] 阎氏宝林。[捻帕儿揩了揩嘴，半扇袖子遮着。] 侍奉圣驾时日忒浅，才瞧着您是生面。
[ 侧挪了玉身，裳儿裹着玲珑浮凸，正是：袂角云舒掩绣履，络须珠卷映花颜，纤则纤似柳，媚则媚如猱。把了雪腕，腻白滑脂上扎眼的一块儿红，唇咬了又咬，眉颦了又颦，满眼的是疼惜。 ] 这样好一双手，若伤着狠了，便真是我拊心之痛！[依着服侍爷娘的法子揉拿着。]
春时做了好些泡手的花汁子，虽不是甚么贵重东西，舒筋解乏是顶好的——[瞧她，含笑又低眉。] 您休拿不缺的话儿堵我，否则我可要把肠子悔青了，怪怕人的。

萧仪绥瞧着美人执意连敬三杯，也不好再拦着。祝词在耳，萧仪绥觉出美人如花皮囊下还有一颗玲珑心。今儿个坐在僻静地儿，明儿个许是就坐在热闹地儿了。
“阎氏…”
萧仪绥口中念叨，却是毫无印象，不知是何时新纳入宫的。父皇享尽美人福，光这一点便是要羡煞众人。萧仪绥却不，如今温香软玉在自己身侧，正捧着自己的手揉着，而父皇身边只有个禧妃。两相对比，倒是自己更惬意。
萧仪绥借口酒意上头，整个人靠在阎氏怀里，也不顾人家是否识破了自己的小心思。萧仪绥嗅着美人香，用空着的那只手捡了碟里的豆子吃。
“呀，伶牙俐齿，说得我哪里好意思拒绝。”
人在美人怀，萧仪绥觉得那呕哑嘲哳的乐声也不是难以入耳，寡淡无味的菜肴也不是难以入口。
“那你可得亲自送到赤霄苑去，要是遣了宫奴来，我可不让进的。”

[ 分耳一曲新排乐，沉音泛筑击楚声，拨拢回弦和宫曲。好乐伎！顾见流黄委地、艳裳飞举，一搦细柳懒承风，十根尖笋覆玉弦。唱盛事，颂隆昌，轻歌缓节柔与烈，俨律合韵宫与商。正闲话，偷得人间流光一霎、芙蓉泣露箜篌，乱玉碎琼琵琶。心下快活，嘴上亦松快许多。 ]
不消吩咐，这个见识可不舍得白给了下人长。[宫里盖了普天下富贵之顶，却又行首弄姿似的撩人，教你看，教你听，偏不许碰着，当真心痒得很。] 嗳，原琢磨着娘娘多得让人拜了便直不起膝盖弯来，实则并不稀罕咱这一拜。
[ 哪里有人肯光光一个孤身，可群妃攒头掇肩的，蝗蚋一般簇挤着，直把皇帝夹紧了，怎有我钻漏的余地！暗自咂嘴，青丝风浮。] 却便宜我，落个闲。[而今闲却闲，不作抢风出头鸟，自在自在，无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