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1)
充满腐蚀之气的空间。
一边躲闪着不时飞袭过来的腐气团,奈落回想起进入这空间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施术者喊的似乎是罗生门。
原来如此,这里就是阴阳两界的通道之一,罗生门吗?
面前,一朵硕大的腐气旋涡席卷而来,奈落倒是不急不慌,若是第一次对阵腐气,这样的空间确实挺棘手,一不小心就会形神聚散,不过对于他来说,和崇德一战中早已见识了腐蚀阴气的威力,以及,弱点。
“哼,同样的招式对我可没用。”
以自己为中心,奈落周围旋起柱状龙卷风,不躲不闪直接冲向腐气旋涡,旋涡触碰到龙卷风的刹那便被风势撕扯得细碎。以龙卷风为屏障,奈落直接向着腐气旋涡更深处飞去。不出所料,漩涡深处逐渐变得平稳,一堵巨大的说不出是什么材质的墙挡住去路。
说是墙,不过是从其起到阻挡作用的存在价值上来形容的,单论形态的话,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屏障,上面有明显的紫黑色的旋转纹路,以缓慢的速度旋转成漩涡的形状。奈落试着将手伸向那屏障,还未触及便感受到一股极强的排斥力。
罗生门可以通往冥界,难道说,这就是隔绝阴阳两界的屏障?
不过,不管墙的另一边是什么,都必须设法穿过去。奈落很清楚,这个地方不宜久留,一则龙卷风需要妖力维持,虽然一时半刻这样对他来说不成问题,时间久了妖力消耗过多终究不是办法;二则,他实在有些在意桔梗的情况。
酒颠那个混账,竟然要把桔梗当做容器使用。
那不过是一具泥土身体而已,他曾经多次嘲笑那样的她,可是嘲笑归嘲笑,再尖酸刻薄也轮不到别人涉足。
这个傻女人,放着好好的光明大道不走,非要一根筋挤破了头往死路上凑,再见到她一定得好好挖苦挖苦她!
但是,她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固执,也非常地让人着迷不是吗。
想到这里,奈落无意识地微微一笑,早上的时候因她而产生的不快,这一刻竟全都烟消云散了去。
嘛,无论如何,先出了这里再说吧。
思绪重新绕回眼下,奈落想起桔梗说过,阴界的东西,还活着的他是无法破坏的。
怎么办呢?难道要他自绝于此,魂离肉体来破此境吗?
开什么玩笑。
如果桔梗在这里就好了,她是灵修者,这样的墙对她来说形同虚设。
踯躅间,奈落突然发现胸口上有个线条样的东西,在这临近阴界的森森黑暗中隐隐发光,取下一看,一根发丝。直黑的长发,自然不是他的。
这是...
桔梗的头发?
奈落回想起来,昨晚胡闹的时候故意贴在她背后,莫不是那时候粘上的?
不管怎么弄上的,这个时候可是帮了大忙了。
奈落将长长的发丝绕了几圈,系到手腕上,再次将手附上流转着旋涡的诡异的墙,不出意外,手掌通过了。
“你可真是厉害,一根头发都有灵气。”
忍不住欣喜地赞叹,奈落调整着吐息,整个身体缓缓穿墙而过。
眼前突然亮了起来,瞳孔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奈落诧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这里是......
入目苍茫,满地白骨,一些只剩骨架的飞鸟在空中成群低转飞翔。不远处,一个硕大的穿着铠甲的骸骨映入眼帘。
呵,没想到罗生门竟然通到了这里,阴阳两界的边缘地带。这地方他曾经来过的,那巨大的骸骨,不是犬夜叉父亲吗?
纵身飞入高空,奈落沿路细细观察。
不妙啊,这个地方虽然比罗生门里好一些,想出去却还是件难事。
那次事先做了安排,又加上各种侥幸才得以回去,这次可没那么容易了。
就在此时,奈落眼前的景物突然一分为二——另一边的视线连接上了。
奈落心中暗骂那侍者愚蠢行动太慢,一边遥感着桔梗的位置。突然,地上成堆的白骨中,一个小小的黑点不安地跳动着,却像是被什么困住了一样,任它怎么跃动,都无法挣脱那一方空间。
(2)
石塔。
“月咏是我的学生,自小双目失明,无法像其他公主那样读书习舞,主公便命我教她弹琴,说是‘教’,其实我知道,不过是陪公主解闷而已。”
虽然没有得到重用,望月脸上却没有任何不甘,想到陪伴公主的时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公主很美吧。”
桔梗笑着问道,望月脸颊红得发烫,促狭地点了点头。
“所有公主中,月咏最美了。不过...”脸颊上的红晕逐渐淡去,望月的神色从喜悦转换成忧愁。“正是因为这份美,才招来祸端。明智家虽每年都会向水鹭城进贡,但从十二年前开始,水鹭城不知怎么回事,一向意气风发的城主变得疯疯癫癫,不讲信义滥杀无辜,还大肆搜罗美人。大家都说,水鹭城主被妖怪附体了。”
十二年前啊...
又是十二年前。
“相比其他家,水鹭城主似乎是有意针对我们,不像别家那样只要求进献美女,明智家必须献出一位嫡系公主。”
“一直是这样吗?”
“那倒也不是,之前和别家一样,不在乎公主还是庶民,只要是美人就行。月前才开始要求送公主的。听说不按要求进贡的城池会被血洗一空,主公害怕,只好从几位公主里选。其他公主都已有了主家,不是城主便是贵臣,若是贸然送出去,无异于得罪他们。只有月咏因为眼疾,未曾婚配,所以......”
望月说不下去了,一拳砸到地上,眼中燃起怒火。
“那么,你昨晚逃走,是进内城找月咏公主来了?找到了吗?”
望月点点头。
“可是我进不去,皋月...啊,就是它,”望月指指背上的琴,“一接近那里,皋月就很痛苦。正为难的时候,远远看到茨木带着您向这边走来,我就悄悄地一路跟着了。”
“大概是设了结界吧。”
虏获月余未下杀手,还设了结界与外界隔开,这位公主看来很重要。
嫡系公主...明智家...
桔梗看着面前的名刀,在心里迅速将所有的事物罗列出来,试图找到某种联系。
童子切安纲...源赖光...
原来如此!
桔梗突然想起,明智家是......
“我想公主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真的?”
看着那炉膛里的刀,桔梗蹙眉,喃喃道:“不出意外的话,公主早早晚晚会被带到这里来的。但是,我不保证她不会有其他危险...”
“.....”
望月垂下头去,他知道桔梗话里指的什么。被抓来那么久,对方又是那样声名在外的淫邪之徒,月咏怎么可能还会是完璧之身。
“不管怎样,月咏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的。”
望月的表情很认真,没有半点勉强或者戏谑。桔梗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默默祝福着那位不幸却又幸福的姑娘。
“放心不下的话,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吧,说不定我能解开那结界。”
“那真是太好了!”
喀——
石塔铁门开启的声音。
桔梗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又像是感知到什么,并没有躲藏,期待着什么似的注视着楼梯。
“桔梗!”
来人从台阶口探出头来直呼桔梗名字,很是急切的样子,桔梗认得,这人是今早引奈落去见城主的侍者,然而这语气,却是奈落的。
原来,奈落放出的小蜘蛛一直跟着桔梗到了石塔,茨木将桔梗引进石塔后,小蜘蛛迫于石塔内的破魔之气,无法进入,在石塔外急得跳脚,奈落对这边观察的视线也因此被切断。预感到石塔中必有蹊跷,奈落才临时起意,让那侍者前往石塔,在石塔门口,小蜘蛛钻进侍者手心,以人体做屏障,这才得以进来。
“奈落?是你吗?你现在在哪儿?”
侍者没有回答,急匆匆跑下楼梯,虽然以人体为屏勉强进了来,一来侍者本身没什么修为,二来小蜘蛛毕竟只继承了奈落非常微弱的一丁点力量,跑到楼梯中途终还是畏惧裸刀的破魔之威,双腿发软整个人滚了下来。
“小心!”
桔梗伸出手去打算扶起侍者,手指刚刚触碰侍者肩头,一只小蜘蛛探出头来,迅速钻进桔梗手心,就在钻进的一刹那,桔梗的视线一分为二。
意识像突然穿越千山万水一般,进入一片茫茫之地,立身于半空之中,看到的是无边的空旷,和成堆的白骨。
而另一边的奈落,一半视线停留在眼前,一半视线看到的,是硕大的炉膛,和炉膛中散发着微光的一把裸刀。
不需要任何语言交流,两人立下明白了各自所处的境况。
“看到了吗?”
“嗯。”
奈落将视线定格在白骨堆中,被重重罗生门困住的小孩子身上。
“那是...”
“嗯,不会错的,那是.....”
望月和侍者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巫女,巫女一动不动地站着,痴呆一样地自言自语。
“那是‘冥界之主’。”
(3)
卸下沉重的盔甲,茨木长长舒了口气。
穿仇人的遗物,真是恶心得要命。对于酒颠的某些嗜好,茨木是挺无法理解的。比如现在,酒颠带着一身的伤又去找那个叫月咏的女人,月前就虏了来,以酒颠的脾气竟然玩弄到现在还没厌倦。
明智家一定气得跳脚吧,谁让他们是源氏的后裔呢。
酒颠大概是抱着报复的心情,在那双目失明的女人身上泄愤吧,光是想到侮辱的是源赖光的后人这件事,酒颠就兴奋不已,以至于那女人将自己的脸刮花,满脸是血的丑陋模样也未能减退酒颠的兴致。
但是报复这种事,茨木是有更长远的想法的。他和酒颠不同,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他不喜欢从人身上获得杀戮以外的任何快感。
在最初的时候,他对血没有那么痴迷,对杀人也没什么兴趣。
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解开封印消耗了太多力量,他现在需要静心恢复。
盘腿入定,茨木闭上眼睛,无意识的,却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那是,人们还称呼他罗生门鬼的时候。
作为一只实力强大的妖,茨木知道,人间也有一些能够抗衡他们的强者存在,例如从中土渡海而来的咒术师秦道满,盛名在外的阴阳师安倍晴明,以及他的师门贺茂氏......能够寄居在这罗生门中,不过是因为他从未伤害过人类。
罗生门拥有贯通阴阳两界的力量,茨木之所以尽力将通过罗生门闯入人间的恶鬼驱赶回阴界,不过是为了维护这种微妙的平衡。也因为他这份努力,那些修行高深的灵修者也默认了他的存在,人们祭祀他畏惧也尊敬着他,“罗生门鬼”这个称呼,既是对他的敬畏,也是一种认可。
维护着两个世界的平衡,彼此相安无事,他觉得这样活着也不错。直到有一天......
那晚,是月圆之夜,正是百鬼兴致最高的时候。算是茨木努力的成果吧,人们默认了百鬼满月夜行的习惯,这种时候也很少有人出门,百鬼入夜来人间玩闹一遭,不杀不抢,不做恶事,有时人们甚至会摆好酒席,供鬼怪享用。茨木满足于这种状态,那晚,他喝了人们供奉的酒,很快便觉得困倦,如往常一般,躺在梁上睡觉。
酣眠被突如其来的惨叫打断,茨木一下子坐起来仔细探听着,判断声音来自百鬼夜行的终点,平安城最南面的那棵酸浆树。
匆匆赶到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哪里还有往日百鬼夜行之时的谈笑风生,满地的妖血,散落的尸块,触目惊心。大家平日都尊重茨木的习惯,只有今晚到人间闹一闹,毫无防备。可是现在,这妖血肆虐,尸横遍野的惨状,就是他这么多年苦心孤诣想要的结果吗?
“喂!这边还有一只!”
招呼声从不远处传来,茨木慢慢转过身去,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聚集起来的武士,这些人类,这些他以为可以和谐相处的人类,以鲜血淋漓的方式摧毁了他所有梦幻泡影。
“是你们干的?”
“显而易见。”
“为什么?”
“呵,”领头的武士禁不住笑出声来,“还有‘为什么’?人鬼势不两立,消除异类还需要原因吗?”
异类?
呵,对啊,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人类眼中的异类。
怒火驱使下,茨木和那些武士动了手,那些武士训练有素,似乎很懂得除妖之法,茨木终究寡不敌众,失去了一只胳膊,连夜逃往大黑山,在那里,他遇到了酒颠童子,一个实力强劲声色犬马的家伙。酒颠嗤笑他的幼稚,竟然愚蠢到去相信人类。
“这世上最坏的不是妖的狠,而是人的心,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可以残忍得过人类。”
酒颠总是这样说。
茨木也许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人们顾念他的好,可是不久,却传来那晚袭击百鬼夜行的武士们受封赏的消息,砍下他手臂的叫作渡边纲的家伙,盛名犹重。
那天起,罗生门鬼不复存在,世间多了一个名为茨木童子的嗜血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