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氤氲着一层薄薄雾气的水潭，安静咀嚼草叶的小红马，来往飞舞抱着死魂的白色虫儿，光洁的巨石，绚丽的晚霞。
醒来后，桔梗静静看着这一切。
已经是傍晚了啊。
紫衣男子半倚着巨石，这许久的时间里一直不近不远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苏醒。
林子上空一缕长烟升起，被山风吹拂得袅袅娜娜。不远的山寺传来沉重的钟声，如辞世的宣告一般——弟子们正在为静空处理后事。
“那是……”
“是‘死’。”奈落不痛不痒地回应着，“多鲜活的肉体，到头来不过是那么一股无趣的烟尘。‘死亡’真是件无聊的事。”
桔梗背靠着树干，目光停在那抹长烟上，久久绕不开。
我也曾以那种姿态向这尘世谢幕啊。
“确实无聊。所以人类也好，妖怪也好，生灵千千万，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用尽了力气努力地活着。但有时候，‘死亡’却是最好的拯救。”
“拯救？”
“举例来说，假如，我天生拥有给周围人带来不幸的体质，所有与我接触的人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轻者伤病重者丧生，以剥夺别人的‘生’为代价地活着，那么我的‘生’就不如‘死’更有意义。”
“那么你会选择死亡，自我了断？”
“大概。”
奈落冷笑一声，予以否定。
“那样的自我死亡并不是因为大爱和大义，只是在害怕。带给别人不幸的体质，这种存在对常人来说无异于灾难，继续活着的话，就要不断地承受来自外界的冷漠和排斥，要有与所有人为敌的勇气和觉悟。这样地活着，每一步都是痛苦和艰辛，然而死亡，虽然一时疼痛，却可以一了百了。所以，那只是‘逃避’，不是‘拯救’。”
“就算是‘逃避’，这种选择也并不是没有意义。没有谁对明天不抱着希望，是晴天还是阴雨，路过的那朵小花是否仍然开着，再细微的事物中都满含着期待，我们称之为‘希望’。自杀需要有放弃这一切的决绝和勇气，放弃目视耳闻的能力，放弃爱与被爱。无论是自我了断，还是请求别人帮忙结束生命，选择‘死亡’这件事本身已经是极大的悲哀和无奈了。”
请求别人结束生命……
桔梗意有所指的话在奈落心里回荡着。
“你……看到了？”
桔梗闭上眼睛，用沉默做了回应。即便睡了那么久，奈落杀死静空时的画面依然清晰可见。
拐弯抹角的，只是想扯到这件事上。她的表情无喜无悲，只有淡淡的疲倦还留在略显苍白的面容上。
悲哀吗……
奈落不屑地抬起下巴。
“那么，你是认为我错了？以你的‘大义’而言？”
“不。”桔梗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奈落，“我不知道。是对是错，在这件事上没有明显地划分点。生与死，对于静空禅师而言都已经没有意义，他不过是选择其中一个他认为正确的方式而已，赴死时没有痛苦，不存在‘逃避’，也没有‘拯救’。本质上来说，我才是失败的。如果我可以解开崇德天皇的心结助他成佛，而不是强行镇魂，结局也许会不同吧。但是就算真的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我也不认为静空禅师会想要继续活下去，也许‘死’并不能有效地解决问题，却能让他自己获得某种程度上的解脱。所以，旁观者的我无法判定你的对错，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什么理由，我们都没有剥夺其他生灵活着的权力。但无论是你杀人，还是我杀妖，都在无限重复着‘杀生’这件事。”
顿了顿，桔梗像自言自语一般叹息道，“我果然是个失败者啊……”
“拥有净化灵魂之力的翠子当年也只不过是将崇德送往冥界，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崇德的灵体都已被你摧毁，即便重新来过至少也要百年光阴。这百年的宁静难道不是你的‘拯救’吗？这种事情上，你似乎不懂得满足，负重前行也要适可而止吧。”
桔梗苦笑。
“你觉得，‘生’是什么？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物终归于空，万物也诞生于空。死是生的另一种形态。然而有些境界，是生与死都无法到达的彼方，这就是‘心’，也即阴阳家所说之‘灵魂’。这也是四魂之玉的真与理，包裹着群妖与巫女灵魂的心脏的结晶，以‘心’为器以‘魂’为丹，四魂之玉本身就是森罗万象的极限化和具现化。
‘魂’与‘肉’融合为‘生’，分离为‘死’。与‘生’对应的情感虽然复杂，大部分可归为‘喜’，与‘死’对应的却大多是‘悲’。生命的消逝不是瞬间，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个个体在这尘世生活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与外界发生联系，有好的联系也有坏的联系，这种联系不会因为肉体的消殒而即刻消失，总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碾磨消耗，最象征性的总结，大概就是坟墓吧。坟墓埋葬的是什么呢？死者曾经存在的证明？不，埋葬的是还活着的人的心。与死者产生的那部分联系，会产生一种名为‘悲伤’的情愫，给还活着的人以痛苦，这份痛苦无处安放，只能以坟墓作为依托。而制造这份痛苦的源头，是剥夺死者生命的人，无论什么样的理由，他都将背负着这份罪孽，而且这份罪孽会随着掠夺生命的数量的增加而增加，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沉重，‘杀生者’终将会被这份罪孽带往修罗地界。奈落……”
桔梗低下头，突然唤起紫衣男子的名字，那音调里有一种让人听之神伤的语气，奈落觉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那声呼唤有明显的悸动。
“你知道吗，在那个空间里醒来看到你的时候，我并没有惊讶。因为我一早就清楚，无论是你还是我，‘杀生者’都是无法得到救赎，注定要堕入地狱的。”
与你落得同一归处，也并不意外啊。
夕阳隐匿在山峰之后，黑色渐渐侵染天空，夜幕笼罩的山林中，飘动的死魂荧光闪烁，恍若隔世幻境一般迷离。
桔梗抬起眸来，唇角微笑地凝望着奈落，双手叠放在小腹上，姿势端正得仿若虔诚的信徒。然而奈落却从那神祇一般圣洁的人儿如水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死之凄美。
他与她，是处于两个极端却无可否定地联系着的同类，他早就觉察到了啊。
犹如太极之黑白两仪，明明如此对立，却又缺一不可。
然而若真如桔梗所言，所谓的“正义”，该是多么的狭隘。桔梗所持的“正义”，不过是人类的“正义”，却不是普世的“正义”，她为了维护人类的利益斩杀妖魔，符合了人类“正义”的要求，却违背了普世“正义”的价值倾向。相对的，人类赋予奈落的“邪恶”，那是人类的“邪恶”，却是妖魔的“正义”。
普世的正邪没有立场的限制，利益的分摊，甚至没有善恶的划分，单纯得只有生死——万物有灵，弱肉强食，在伤害与被伤害中平等共存。掠夺者背负罪孽堕入地狱，被掠夺者获得救赎进入轮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就是造物主的“正义”。
意识到这些，奈落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奈落的愤怒有为自身只是这浩瀚天地中沧海一粟的不甘，更多的，是为了面前的巫女。
再多的罪孽于他而言有何所谓，他唯独不愿这个词与她相连。
“真是奇怪，我竟然会对你说这些。”桔梗像是突然意识到似的，蜷起双腿，脸颊伏到膝上，长长舒了口气，“我想再休息下，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
奈落想说些什么，看到那张素净的面容上落寞的神情，话到嘴边终还是收了回去。转身默默离去的时候，他想，等他能做到的时候，再把这话说给她听吧。

（3）
枫之村。
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大刀，犬夜叉气喘吁吁地抹掉额发上沾染的露珠。
金刚枪破、冥道残月破轮番砍了几轮，除了自己不断消耗体力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效果，那些树藤竟砍之不尽。好在黑夜已经过去，天色大亮，阴气逐渐隐去，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便可退出这片森林。就算是他，经过一夜的对峙，也知道这所有的源头都因那棵异样的御神木。身上到处都是树藤留下的伤痕，面颊上有血水渗出来，弥勒琥珀在他的掩护下已经逃了出去，这次权当试探，接下来，只要想办法毁掉那棵树应该就没问题了。
打定主意，犬夜叉握紧手中的铁碎牙，向着袭来的树藤砍去。
“风之伤！”
妖刀带起的风势将迎面而来的树藤消灭殆尽，突然又从地下钻出来，眼看要缠住犬夜叉的左脚，犬夜叉眼疾手快迅速跳开了去，却不料手腕被横向卷来的树藤缠住，蛮力过人的他竟生生将那藤蔓挣断。
“切！”
断掉的缠在手腕上的那截树藤像小蛇一样扭动着钻进他手腕里，沿着血管鼓动着向上爬去。
“什么？！”
飞在半空中的犬夜叉因剧痛失去平衡，重重坠落到满地的落叶上。
很快，树藤像大地的血脉一样游移而来，将那红衣半妖缠裹得密不透风。
意识在被剥夺，瞳孔放大的瞬间，犬夜叉感到那钻进体内的树藤似乎抵达了心脏，心脏像生命力旺盛的种子，迅速生根发芽，生长出一幅血肉淋漓的画面，巨大的心痛布满全身。犬夜叉脑海中出现一个体态优美的红白身影，拉满的长弓上飞来一支羽箭，重重钉在他心脏的位置上。
那是谁……

（4）
当夜。
水鹭城行馆。
因为兵士的把守，晚膳时间过后已经没什么人影走动。食盒原封不动静置在案几上，桔梗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她并不需要那些食物。
这硕大的城池，笼罩在密不透风的阴气之中。
微微蹙眉，桔梗听到北面房间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起身试了试拉门，果然，锁死的。这时，巡逻的士兵走了过来，腰间数量众多的钥匙撞击出叮当的声音。桔梗微微一笑，袖中滑出一个小纸人，小小的纸片穿过门缝，飘飘呼呼飞到士兵腰上。
不多时，小纸人便飞了回来。只是形态已不如出去时那般，而是一把钥匙的样子。只见小纸人钻进锁眼之中，扭来扭曲地摸索着，“啪”的一声，锁开了。
门拉开一道缝隙，桔梗伸出一根手指将锁鼻勾下，拉开门走出来，反身将门带上，重新锁好。
琴声比在屋里时听起来清晰些。
避开看守的士兵，桔梗穿过大堂，来到北面的一排屋子。
琴声更清晰了。
虽然对音乐不甚精通，桔梗还是能听得出，这是三味线的音色，而且，桔梗能够确定，这琴声是望月弹奏的。这里关押的琴师不止望月一个，但是，第一眼看到望月那把琴时，桔梗就觉察到某种异样。
北面房屋东数第二间，桔梗立在一抱粗细的廊柱阴影里，倾听着三味叮铃的诉说。
琴声无悲无喜，没有掺杂多么厚重特别的情感，非要说的话，只能感觉到一种失落的心情，像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心一意地寻找那样的急切。
琴声陡然变地急促起来，像有什么在身后追逐着，音符的跃动越来越小，紧凑到没有变化一味狂拨琴弦的地步。
“！”
觉察到什么在逼近，桔梗下意识地退到一边。廊柱旁的夜空中，气流涡卷成漩，一团黑色的东西从里面跳出，眼睛像两只燃烧的灯笼，伴随着刺耳的鸣叫，倏然钻进屋里去了。
那是……化猫？
来不及细想，桔梗感觉到另一团妖气紧追而来。
“嘭——”
重物坠落到屋顶，被踩碎的瓦片发出噼啪的碎裂声响，旋即跳落到南北房屋之间的庭院中。缓缓抬起头来，一双赤红的瞳孔看向桔梗这边。
“啊啦，听说抓了个巫女，就是你吧。”
危险的气息。
这家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戾气，庭院里灯火的映照下，可以看出他一身的武士装扮，右手指尖兀自滴着血水。
“这帮没用的东西，竟然这么简单就让你逃了出来。”武士甩了甩手上的血水，血腥味散播开来，“那个怪物，是你放的吗？”
血腥味随着武士的动作散播开来，桔梗意识到，那是人类血液的味道。难道，这家伙是追逐化猫而来，一路上见人就杀吗？
看了看方才化猫进去的那间屋子，桔梗答道:
“是的。那是我的式神。”
屋子里传出轻微的声响。
武士似乎无暇顾及那屋子里的情况，一步步向桔梗走近，离得近了，桔梗总算看清他的样貌。算不上多么俊郎的面容，因为扭曲的表情，而显得相当狰狞。
“承认得很干脆，有些胆识，城主大人就喜欢你这种个性的美人……”
武士轻佻地伸出手来，似乎要抚摸桔梗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转换成爪，一招取命般袭向桔梗的喉咙。“竟敢行刺城主！你这种女人最适合分尸下酒！”
桔梗侧身躲开，指爪抓到廊柱上，发出嘶嘶溶解的声音。
“混账女人……”
因了武士的出手，守卫的兵士很快聚集起来，长矛齐举，将桔梗团团围住。
武士从身旁的士兵身上随手夺来一把刀，舔一下手上的血液，唇边狞笑更深。锋利的刀刃在火光下闪烁着光芒，一点点抬起。
“等等！不是的！不关桔梗大人的事！等等啊！”
望月在屋里大喊着，武士侧耳，回过头来看着桔梗，恍然大悟道:“啊啦，原来还有同伙啊。不要急，一个一个来……”
长刀砍落。
没有流血，也没有预期的痛苦的喊叫，红白装扮的巫女仿佛一道烟尘，倏地从世上消失了。
“茨木大人！这是……”
士兵从地上捡起一枚纸片，武士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这种变戏法一样的手段，他曾经遇到过……
混蛋！
被那个巫女耍了！
武士怒火中烧，突然想起方才的喊叫声。大步过去一刀劈开门锁，屋里只有两个男人，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年纪大些，约有四十多岁，战战兢兢瑟缩在角落里。
“全部都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