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病危过一次，我为了刺激他，讲了一些。”
“嗯，以他心智应当已经知晓发生了什么。”蔺玄霄点点头，复又把目光投向远山，“晨儿，你先去唤醒他，我去备药。”
“是。”
听闻身后蔺晨应了一声，蔺玄霄没再回头，只望向舞风台，鼻翼翕动，不多时便朝着山上过去拿药了。
蔺晨定定站了一会，不知父亲在想什么，看看已经安置在屋里的林殊，不由得又担心了起来。

我的天。。被度受吞的好惨章一3见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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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兮明川 章三（1）
蔺晨挂了盔甲，略略定了定神，回到床边去看林殊，拎起林殊的腕子，手下脉搏虽然沉但尚且有力。下了两针情况渐佳，好歹放了一半的心，坐在床边盯着那张脸暗暗出神。
确实很奇怪吧，就算加上这次，你们见面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仔细算算大概也就四十多天。第一次见面，你们因为争论星雷陨铁，哦或许是乌金陨铁，你们为了争论这玩意儿究竟是石头还是铁打的不可开交，两个人双双打得力竭在舞风台顶上躺尸。后来你发现这小屁孩儿竟然跟你小时候骚包的德行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诚然你就比他大上三岁。你们也都还是老爹口中的黄口小儿，即使你们一个已经在军中服役一年、另一个已经拿到了橙武。
一切就像是话本儿里面那种发展，少年与少年相识然后成为朋友之类的。他离开那天送了你黑曜石的勾玉——那是你头一次收到别人送了的礼物，于是你送了他你从荻花宫打到的雪凤冰王笛。你说明亮的少年就该与那样一把笛子相称。然后他吹响了，一首不成调子的曲，舞风台上面微微湿冷的空气中凝出雪花。你嘲笑他吹得难听，难听到六月都飞雪。他说你大爷，你吹也下雪。你说我那是内功深厚。
即使身负家国兴亡，但那是光芒四射的明亮少年，你总能听见他无往不利的消息，赤焰少帅、狼牙之刺，一个一个的名号从各种各样的渠道进入你的耳朵。你甚至能想象得出来，他穿着盔甲持着长枪，胯下闪电任驰骋，烽火战八方轰天裂地突进敌营，长枪刺穿敌将躯体将其就地正法。
你想起离别时候，你听见老爹对他的老爹说，老家伙，我真不想再看见你，如果不是冲着玄晶还有小殊的面子，老子一发阳明指就把你怼下山门。你也想起，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老爹的嘴巴里才会爆出听着略略有些别扭的粗口。
纵然在他口中尽诛宵小、捐躯卫国都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但卫国的铁血被友军利刃而向，着实是一件令人悲哀的故事。
林殊昏睡了一会就醒转过来，即使闭着眼，也觉着自己精神状态见好。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如果不是蔺晨刚刚及时收手卸力，这一下撞击足够现在的自己躺上十天半个月。蔺晨刚刚发红的双眼印刻在脑子里面，林殊想起自己说的话，感觉确实有些过分。细细思考，蔺家父子将他一条命抢回来，不论是念及两家情谊不希望他再去送死，还是本着持身中立，不涉朝堂的准则，自己也没有理由用家国天下去绑架别人——战争不管是从哪一方的角度来讲，都不是正义的。
难免越想越多，正思索间，蔺晨的声音入耳：“小林殊，醒了就起来吃饭吧。”
林殊睁开眼，蔺晨就坐在床榻边上，正在收拾针包，脸上表情淡然如常，看不出悲喜，只是目光有些许失焦，落点在……大概是自己的手上？林殊这才注意到，方才自己想着想着手指就在不自觉的搓动，到后来手握得越来越紧，直把盖在身上的薄毯子都揪在手里。
蔺晨已经令灵仆传了菜，轻手轻脚的把林殊扶起来，就在床榻上面放了个矮几，然后把几样小菜和白粥放在上面。林殊一番折腾肚里早就空空，看得食指大动。但到底自小接收的严格家教还在，看向蔺晨问道：“你不吃么？”
“我刚刚来之前吃过了，嘱咐后厨给你做的。刚刚……”蔺晨略微顿了顿，“刚刚情绪激动，伤了你，抱歉。”
林殊伸手盖在蔺晨的手背上，一脸的阳光：“你我心照。”
“心照你大爷。”蔺晨骂了一句，“赶快吃饭，不饿么？当心赏你两波玉石俱焚。”
林殊耸了耸肩膀，老老实实的吃饭。
蔺晨在旁边看书很安静，林殊瞟过去一眼，书上都是些医理药理之类的内容，还是低下头默默吃饭。本就没有吃饭拖沓的习惯，很快就吃完了。
着人收拾了碗筷，蔺晨就把书搬到林殊床侧，跟药箱并排摆着。原本两个人都是默而不语——蔺晨看书，林殊咽药。但挡不住林殊好奇宝宝一样的眼神，看着林殊把见底的药碗放在床头，蔺晨估摸着药物起效的时间，首先开口。
“小林殊，明天我们就开始。”
一夜安稳并无意外，蔺晨就守在床榻旁边看书。晨起蔺玄霄来替他的时候，蔺晨才发现窗外竟然下了一夜的雨。潮湿略带冰冷的空气挤进鼻腔，让有些混沌的精神为之一振。
药力持续，林殊还睡着，蔺玄霄看了脉，情况都很不错，只是自家儿子眼下因为晨昏颠倒出现的、隐隐约约的乌青有点刺眼。蔺晨出门的时候，蔺玄霄还是出声嘱咐。
“臭小子有进步，回去好好休息。”
“好嘞老爹~”蔺晨转头眨眨眼，还是满满的欢乐的至贱调调，“看来我还是您亲生的~”
“还不滚回去睡觉，在这贫嘴。”
“得，又变捡的了~”
蔺玄霄一眼瞪过去，蔺晨翻了个白眼，一脸避之不及。
出了房门转身带上，蔺晨把几本书拢在胸前，手抄在袍袖里头，低着头往藏书楼走。
同上次一样的路线，蔺晨去过藏书楼后折返回自己屋子。放好书，吃完早饭，着人收拾了碗筷，就坐到书桌前面。
蔺晨从袖里掏出片巴掌大的烤制过的叶子，撕了一块放在嘴里咀嚼了两口，味道着实不大好，那股冲劲顺着口腔和鼻腔涌进了他的脑子，疲倦感瞬时被清空。他将嘴里的叶子吐干净，漱了口，然后展开那卷羊皮。
除了这片巴掌大的熟烟叶，他还在藏书楼下取了一些药物。借肖药儿的十例药案来研究药性。
从认知生死到看穿生死是有个过程的。有的人你说他有高深的武功，有的人有无上的权利，可他们都被生死所困。很长时间以前的荻花圣殿里，蔺晨看着卫栖梧和慕容追风，叹息一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都是看不开生死的痴儿。
但现在看着林殊，蔺晨也不知道，这个人如果死了，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变化。或者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儿时伙伴感怀一下？然后每到清明和中元的时候带上一壶照殿红——或是秋月白，浇在舞风台顶，又也许是林殊的墓碑上面，淡淡的说上一句，小林殊，好久不见，我来看你。
又或者是悲恸万分？
死亡确实不是能一件禁得住人想的事情，那种悲伤就好像永不会凋零，而他似乎也永远不会站在那里，浇下一壶酒平静的说话。
他不想让这个人死掉，只是，不想让他死。

原本漆黑的药液见了血，反而生出些红色出来，看得林殊胃里一阵翻滚，刚要问为何放血进去，蔺晨就瞪了他一眼，神色认真的嘱咐：“药血为引，味道定然不怎么好，你一气喝了，一滴也别余。”
　　林殊点点头，把心一横，一碗药尽数倒进了嗓子里，咽了下去。
　　治疗过程冗长费时，原理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使用药物藉由霸道药效，附以持续的内功运行，短时高效冲开血行阻滞重构内息循环，然后第二阶段激励潜在体能加速功法运行，使机体情况恢复到伤前状态。两个阶段进程从十余年缩短至四天内，已经是人体机制不能承受的极限。
　　“唔……”林殊那边喉中呜咽一声，药物起效。
　　蔺晨嚼了两口烟叶吐了出去，随身取了两颗上品活络丹就水吞服。他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巍兮明川 章三（3）
*作为一个医生我有两把刀，一把刀用来拯救病人的生病，一把刀用来剖析自己的心灵。霍老师如是说。
*依旧跟剑三没什么太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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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论来于实践这句话，蔺晨向来觉得太过教条。几天前发现林殊身体的异常，参照医书思考，具体情况也问了蔺玄霄，无非是易筋的阳性内功伤害，该怎么做心里面已经熟了八九分。但真到自己上手的时候，蔺晨也略略感到有些吃力，好在自己备了一堆上品活络丹，在保证内力供需持续的前提下不伤及自己，对于天才儿童蔺晨同学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需要长时间思考的事情。
　　三天之约，蔺晨没有食言。一夜通行林殊内息循环已经重构，接下来的两天已经不用他管，单是药效助行后，林殊就又是那个呼啸往来的少年将军。
　　一早天光大亮，蔺晨坐回床榻边的凳子上。指尖按上林殊的寸脉，确认循环通畅，然后蔺晨觉得真是累极了，动都不想再动一下，索性就捏着林殊的腕脉神游物外。
　　他能听见屋外的灵仆走动的脚步声，低语声，他们的心跳声；再接着是远山的鸟鸣声，他听见后山的野兽觅食，听见松林里面松针落地，还有舞风台上的风声云动。他甚至觉得他听见了藏书楼旁边岩壁里面的那朵红色的小花儿开放的声音。他觉着自己大概是疯了，做这件“坏事”，出乎他的预料，是如此的酣畅淋漓，即使他自己因为最后的冲击，内力枯竭而虚弱，现在整个人脸色难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睡过去。
　　蔺晨以为自己仿佛是宿醉未醒的那一个，没有那些有关生死的难过了。蔺晨忽然明白世界上为什么那么多酒鬼。那些惋惜的情绪都好像可以随酒精的作用而麻痹，接着随蒸发而流失。
　　回过神来自家老爹已经在房间门口，他可以凭声音判断自家老爹是怎样伸出手然后推开门。身体本能地想起身，但蔺晨没有起来，任由自己一副虚弱的样子。他并不想隐藏什么，因为有些事情你一开始做了，就必定会被人知道，事情业已发生不可逆转，这时候的隐瞒躲藏也都没有用处，不如就默默等着它的来临——要么笑脸承担，要么拒不认罪。
　　“晨儿？”
　　蔺晨听见自家老爹的声音，费力把头转过去：“嘿，老爹，早上好啊。”
　　倏忽他觉着，虽然自家老爹把自己在外放养了这么多年，可或许再也没有别的人有自家老爹靠谱了。
　　“老爹，”他干脆放松全身的肌肉，任身体东倒西歪的横下去，“挺困的哈我先睡了。”
　　从昏迷中苏醒，似乎也就是经过了一个白天，蔺晨本能反应是到了替班的时候该要下床，但一旁蔺玄霄的手压住他的肩膀，沉声说：“躺着别动。”
　　一个白天足够蔺玄霄弄清楚发生过的事情。蔺晨转头看到羊皮书就在自家老爹手里握着。
　　“都知道了啊老爹……”蔺晨一脸被抓包的惨然表情，脑补自家老爹几发玉石俱焚爆在自己身上，边打边说：“搞事情！搞事情！让你搞事情！还搞不搞事情！”
　　还挺好笑的。
　　林殊睡醒的时候第一感觉自己恢复了，也同时知道床边已经不是蔺晨。他睁眼看过去，或许是一身纯阳定国套的原因，蔺玄霄身上带着庄重感。
　　他不得不也严肃起来，起了身向蔺玄霄施了一礼：“蔺伯伯。”
　　“嗯，”蔺玄霄一点头，“我看看。”
　　林殊依言伸出手，蔺玄霄诊了一会就松手：“不错，很好，都恢复了。”神色一直平静如常，眼睛盯着林殊的眼睛，倒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但就要从林殊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一老一少两个人就坐在这里对视。
　　林殊本觉得蔺玄霄多少还是有些诈他的意思，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预估身体状况功法运行，至少已经两天开外，此刻又不见蔺晨踪迹……
　　蔺玄霄眉眼间深沉，林殊垂下头手握住身上薄毯子。看他动作，蔺玄霄心知有门儿，面色仍然不动。林殊那边手指搓动，摩挲了一会，还是抬头对上蔺玄霄的眼睛。
　　“蔺伯伯，您、您都知道了？”
　　“知道你用了肖药儿的方子强行恢复么？”
　　“蔺伯伯，您不要……不要责怪蔺晨哥哥，这事情是我逼着他做的。我不能自己在这养伤，看着狼牙入侵、家国蒙难。”
　　“我信晨儿已经同你说过此法凶险所在，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纵然我有心干预，你也还是做了。”蔺玄霄顿了顿，接着说道，“当年你爹也是这个倔样子，倒真是青出于蓝啦。”
　　虽然神色严厉，却毫无愤怒之意，只是满眼的无奈。
　　“保卫山河是赤焰的职责所在，况且蔺伯伯，您知道前线战况，您也知道，林殊、父帅、赤焰军都不会是卖国之徒，”林殊语气转强，此时少年将军的英气勃发，“即使身死，我想您也不乐意看到，父帅背上叛国投敌的罪名。”
　　蔺玄霄叹了一口气，倒不是一个白发苍然看起来仙风道骨的道长能做出来的表情，然后站起身走到挂着盔甲的衣架旁边，林殊这才注意到，衣架的两侧摆放着两把长枪，一把是他的宿寒枪，另一把正被蔺玄霄握在手里。
　　蔺玄霄把枪横过，递给林殊：“试试。”
　　

林殊双手接过枪，橙武的质感锋利轻盈，微微可见幽兰的光。不等林殊出声，蔺玄霄再度开口。
　　“我当年与你爹打赌，他输了我几块玄晶，我将其中一块铸了这把碎魂，原本是决定今年中秋送到你爹手上。现在——”他深吸一口气，抚摩那些纹路，吐了个长音，“小殊，这枪就送给你吧。”
　　林殊语气又软了下来，“多谢蔺伯伯，我现在就起行。若林殊还能归来，定要……”
　　蔺玄霄抬手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了，却在暗暗跳脚。伤势方愈就要离开，心里骂道这个家国天下的样子真是跟林燮那个该死的德行一模一样。
　　“晨儿已经给你备了马，雁门关的线报沿途会有琅琊阁人送到你手里。”蔺玄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殊，保重吧。”
　　“老爹，你真放小林殊走啦。”
　　话说出来蔺晨就觉得自己白痴了，但好歹打破了缄默，蔺玄霄往嘴里送了两粒炒蚕豆，大口咀嚼咯吱作响。
　　旁边的小炉里面隔水温着酒，矮几上面摆着下酒菜。在蔺晨的记忆里面，这是他头一回和蔺玄霄像是忘年的老兄弟一样，父子两个面对面啜着不伤身的黄酒。在此之前蔺玄霄换回了江湖套，把纯阳的定国套郑重挂在衣橱里头。
　　蔺晨躺了一天略略恢复，已经能够起身，正阅读着雁门关来往的消息，自家老爹飘然而至，手里拎着他珍藏的黄酒……还有一盘炒花生米——一副要谈心的架势。然后扔给他一瓶药，说已经伤了元气，不想落下病根就好好休息。
　　推杯换盏，酒一杯一杯的下，蔺玄霄面色酡红，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一直没有开口，不知道说什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南境守卫战的时候林燮就甩出这种家国天下的论调，蔺玄霄不以为然，但完全无法反驳。
　　咽酒入喉，蔺玄霄没有发问，只是把袖子挽开。千里送药血，他的臂上一道深疤深入骨头，至今谁也没看见过。
　　骇然伤口暴露在蔺晨眼前，蔺玄霄淡淡的说：“当年我没有劝得住林燮，这次心怀侥幸，竟觉得你还能劝住小殊。”
　　“老爹，从开始咱们就都知道，没法劝，劝不住。那莫不如就遂了他们的心愿。”蔺晨从温炉里面拿了酒，将两个酒杯满上，又把酒瓶放回去，“万花修业，裴元师兄带我第一天始，就说医者不止治病，也要治心。您叫我学医，我不想学深，走心太累。”
　　“你也可以不走心，你用的方子，肖药儿便不是个走心的人。”蔺玄霄抓了两粒花生扔进嘴里。
　　“药方并不能界定，界定有无心的还是人啊老爹，”蔺晨顿了顿，看向自家老爹臂上的深疤，“我这点小聪明在您那儿不算什么。可……可您都不能在如晦红尘里头无牵无绊，我又怎么能安然脱身……”
　　蔺玄霄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存了私心，把药量减半削弱了。”
　　蔺玄霄眼神依旧，没有说话。
　　过了不久，蔺晨说：“老爹，我也不想让小林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