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山蛋
张仙文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好像搅动了久沉的心底。一股糊焦疙兰的香味儿，乘着旷野的秋风，和牧羊人微醉的脚步，悠颠悠颠就泛了上来。
烧山蛋。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原始的一种食物了；但你别以为，只要是烧熟的山药蛋，就可以称之为烧山蛋。
真正的烧山蛋你没吃过。
在农村，十来岁的小娃们，大概有了点力气，家里就指望帮忙干活了。那时候，每到了秋收季节，学校还专门放一个月假，让我们帮家里收割。
其实我们蛋大娃娃，也做不了个啥。主要是拾田，拾田又主要是拾山蛋。山西人把土豆叫山药蛋，应县人舌头不怠打弯，干脆叫山蛋。拾山蛋不算技术活，提溜个蛇皮袋子和四股抓，到大人们挖过的山蛋地里头，蹶起屁股刨就行了。
拾山蛋的娃们，也黄鸡儿一窝，黑鸡儿一窝。我和四狗蛋、三亮眼他们五六个，走哪都一伙儿。不误瞎害不误耍，一个秋假，差不多给家里拾个千数来斤山蛋，小的打粉面，大的留着吃，仔细点够一冬了。
我们颠哒颠哒拾山蛋，很大一部分积极性，是因为天天可以吃到烧山蛋。
烧山蛋一般要提前备料，吃上顿的备下顿的。回回从我们拾的山蛋里头，专拣不大不小的往出挑。AA……制，你拿一个，我也拿一个，你两个，我也两个。凑得够一顿吃了，找地方埋起来，留个记号，等下次出地的时候挖出来烧。
烧山蛋的工艺有点儿讲究。比方上午或下午一出地，赶紧就得烧。五六个人，拾柴禾的拾柴禾，掏灶火的掏灶火。掏灶火要利用好地形，一般是紧靠土疙塄，挖一个洋葫芦状的洞膛，洞上头捅大拇指粗两个气眼儿。挖好灶火后，先点着火，软硬柴禾一齐往洞膛里头烧，烧到红彤彤大半灶膛都是柴火底子的时候，就赶紧往里头扔山蛋，然后再慢慢往进添柴火，添到添不进去了，搬一块防渗渠板儿，捂住洞口，堆上虚土。最后，再检查检查气眼，周围洒点柴草，尽量伪装得自然些。这一切妥了，大可放心离开，该干啥干啥去咧。约摸一个把半钟头，大家拾一扑气山蛋也乏了，那边烧山蛋也捂熟了，就头拱头过来一起吃。吃过了，打个饱嗝，放一排响屁，一个一个信天游了。不过，烧熟的山蛋也有飞了的时候，稍微B馋的大人们很容易识破我们的伪装。像我家隔壁放羊的兔爷，就隔三差五偷吃我们的烧山蛋。好在，他吃几个偷几个，完了还帮我们捂好，大家也就不咋计较他。
吃烧山蛋更有一番讲究。所谓烧山蛋，就要吃出个“烧”字来。吃的时候，轻轻扒开灶火洞口，由一个人拿根小木棍儿，冷不防从洞里往出扒拉一个，再冷不防往出扒拉一个。刚从火堆里头忽噜出来的山蛋，跟刚出炉的火炭一样，黑不溜秋，烧人滚烫。想吃就得上手，瞅准了，连捏带抓，半搂入怀，如耍杂技一般，两只手心来回颠，且不停地用嘴吹，一来散热，二来吹扑吹扑山蛋外表的黑灰焦糊皮。感觉差不多了，猛地伸长脖子叼一口，一个讨吃子打滚，进嘴了，烫狗牙烫狗牙的，那才过瘾啊。
但这还未吃到妙处。不管吃啥，有点儿就的才提味。水饺蘸大蒜，熟菜调辣椒，绿叶扶好花，一物配一物。烧山蛋就啥最好呢？大鼻疙瘩书记说：烧山蛋撩素油，抓纲治国不发愁。那时候村集体开个油坊，我们经常见大鼻疙瘩书记在油坊的高灶里头烧山蛋，烧好了，捏开山蛋，喊油二师傅有有：来，给爷倒股素油。啧巴啧巴吃开了，看也是香的。家伙还拿烧山蛋下酒，吱吱两盅下肚，脸红得脚盆，又指手画脚豪兴开了：烧山蛋捣烧酒，抓纲治国不发愁！每到这时，油二师傅有有就咧过头唿囔说：三门城的小鸡，没见过糙米，烧山蛋撩素油，有蛋的吃头。我们就问：哪就啥有吃头哩？有有一本正经地说：就着野地的风吃，最好！这以后，我们吃烧山蛋，就按着有有的说法，就着风吃。那或许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绝对美妙的一种吃法了，旷野里，高天下，逆着风向，张开小嘴，把火烫的山蛋捏开两半，先深吸一口凉风进肚，接着吃一口山蛋，赶紧长长吐一口热气，头顶散开一道白色薄雾，完了再深吸一口凉风进肚，顿如香丹跌入腹底，感觉这清爽的风中融满了五谷的芬芳。一时间，整个人都沐浴在这徐徐蠕动的芳香中了。
土地承包头一年的秋假里，我们还过着以前一样快乐的时光。有回，不知谁说：兔爷今年不偷吃咱们的烧山蛋了。我想也就是，好多天真的不见兔爷了。一天夜里，兔爷的儿子兔叔过我们家串门儿，说起兔爷病得不行了，躺炕上十多天了，水饭点儿不沾，眼瞅着就是不咽气。兔叔说：活是活不了啦，受罪的，不死。我爹提醒说：老汉不想走，是不是有啥想见的人没见着哩，要么就是有啥想吃的东西没吃上哩。兔叔说：该见的人都见了，平时喜欢吃的东西，端上啥闻也不闻了。第二天半后晌，我们很虔诚地给兔爷多烧了几个山蛋，一烧熟，我就包着跑回村，扒门缝喊出了兔叔：兔爷最好吃烧山蛋，您给试试吃不吃。不知道兔爷吃没吃，那天晚上，隔壁兔叔的院子里爹呀爹呀哭成了一片。后来，听兔叔说，兔爷吃了一口我送去的烧山蛋，才两手一舒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