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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媄攵収鑶】 关河 BY: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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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说,当你能看见这本书的时候,关于它的一切已经被我彻底地抛弃了。我把它写下来,就是为了和我的过去一刀两断。这是一个发生在历史背景下的故事,但不是一个历史故事。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我不想再讲它了,以及它所隐射包含的我的过去,它的叙述方式,它的意向,这些所有,由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你再也不会看到了。


1楼2008-09-20 21:18回复
    一.【 雁门郡 


    2楼2008-09-20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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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始终相信,雁门郡是一座重叠而繁复的城市。即使它总是在风尘中脆弱狭小的屹立。在贯通元苓门和宝昌门的盛乐街上,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空气干燥寒冷,羯人鲜卑人匈奴人面色褐黄,头发烦躁地扎起,匆匆行走,马匹不安分地嘶鸣,蹄声回响,小贩那口音怪异的叫卖声不断。房屋坚实而样式单调,夯土的灰黄城墙在不远处闪烁危险暧昧和凄凉的光芒,偶尔有来历不明的朗笑或哀号。

       
        而在盛乐街和传安街交叉的路口,石板路被南来北往的沙砾打磨成最为光怪陆离的图案,并州第一歌女年恋舞的绿意坊就枯燥地耸立在昏黄的路边,落下暗淡垂危的绵长阴影。我站在阴影中,抬头向二楼上的窗户望去,看见她探出身子对我微笑,她说,姑娘,你可算来了。

        我走出绿意坊的时候太阳已将落下,天气微凉,遥远的树木沙沙枯萎。顺着盛乐街往回走,我想到歌女婉转明媚的声音,唱着我新谱的曲子,她飞天髻上的步摇微微晃荡。她最后说,姑娘,你写的曲子总是一唱就红,她问我你这只曲子要多少钱。我就在纸上写下我需要的数目。她数出银子然后对我叹息,她说姑娘你写得这么好的曲子,可惜是个哑巴,若你能唱,必然红遍整个并州。

        我想到她的话不由抬头向远处望去,雁门郡沉默地站立,那些外族男女神色高傲自若地走过,而城墙狠狠地阻隔了我的视线——从此离去,往常山郡九日,往广平十七日,往豫州则需三十余日。

        这些,都是莫轻寒告诉我的,他说,杜若,你看,我们在北地中的北边,离我们的故国无比遥远。

        于是我问他说,那么,到晋国呢。从雁门郡往南,越过那滔滔淮水,以及那些无边关河,回到建康,要多少天。

        他沉默然后笑了。他说,杜若,我不知道。可能一年,又可能,一生也无法到达。

        时为太和元年,赵王石勒的土地上。我在羯人的统治下装聋作哑,谨慎隐忍地生活。而莫轻寒则回到南方,去寻找他杀父仇人的下落。我在盛乐街中想到他南下的马蹄,从他走后这样声音就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我低头行走,一个少年哼唱着我谱写的一只曲子和我擦肩而过。莫轻寒告诉我,这些都是属于洛阳的曲子,那时候他还在洛阳,像城市中所有的檐角一样轻松骄傲地飞扬,他说他听到过这样的曲子,在那伟大而最终破灭的城市,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天空一望无边,铜驼街,永康里,牛车蹄响,屋檐滴水,鸣奏悠长婉约的曲调。

        我于是蓦然想到,那些回荡的马蹄声,或许它们从来都不曾消失。在洛阳,在永嘉五年逃亡的人群中,在莫轻寒南下的路途,它们说,向南。向南。向南。

        我死去的父亲常常重复着这些字,向南,向南。

        他是我年幼时的一个梦魇。披头散发,脸上涂抹着过时的白色粉末,在怀梁堂中不安地走动,发出颤抖的声响,他说,向南,向南,向南!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抬头看着他,带着对他的鄙薄和不解——我忍耐着他,即使他的白粉高屐看起来是那么滑稽。莫轻寒说,杜若,你必须忍耐他,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你明白吗。我看着他,点头,说,我明白。

        莫轻寒长我十五岁,随逃难的父亲来到北方,看着他日渐疯狂并且抚养我长大。因此,我听从他的话——在北方寒冷的雁门郡,北雁早已南飞。我的父亲如同传说中江南梅雨时候那些疯狂生长的植物那样渴望着南方,他的渴望让所有人惊诧和茫然。

        他想念梁州,想念洛阳,甚至想念从未见过的建康。他的想念不可理喻以致我不能控制自己的烦躁和厌恶,因此,站在他的坟墓前,我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而莫轻寒说,杜若,不要笑。他已经死了。我说我明白。

        他已经死了。

        在一个雨天他撞死在兰汀园的东墙上,脑浆迸裂,血水横流。他脸上的白粉被血水冲刷成奇怪的形状,如一只红色的蜘蛛盘亘在他扭曲的脸上。我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


      3楼2008-09-20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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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悲哀地低声说,杜若,我们的血脉中,注定遭受那些劫难。无可逃避的劫难。

          有一日我看见她出现在夕日的荒园中,这园子已经被细细挖开,翻新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些在我年幼时候发出怪声的黑鸟们都不知所踪。她显露出少女的笑容,站在园中,欲言又止,终于转身离去。我随着她的身影前进,在一处还没来得及清除的荒草中见到了谢归葬。

         
          他正埋头挖走这一堆残留的荒草,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我站在身后沉默地看他劳作,听到他低声诅咒。他说,该死的,我已经找遍了整个兰汀园,为什么一点宝物的踪迹也没有,那莫轻寒到底把那些珍宝藏在了哪里!他明朗的脸上带着焦虑,他说这荒园也快翻完了,他到底把它们藏到哪里去了!

          突然一声脆响。就像是某只鸟苏醒的啼叫。他陡然显露出惊喜的表情,蹲下用双手扒开松动的泥土,捧出一个漆黑的木盒。他的脸上带着几近疯狂的喜悦,这样的神情无疑让我想到死去的史官杜善,那盒子在夕阳中发出鬼魅迷人的金黑光芒。他大笑起来,声音依然爽朗,他说,终于被我找到了!这无价的珍宝!

          他捧着木盒,欣喜地转身想要回房去打开它。然后他终于看见他那是一个哑巴的新娘,她瘦弱单薄的身体决绝地站立,看着他,神情木然,而泪水缓慢地从她漆黑的眼睛中滑落——一时间他只能茫然地看着她,直到她开口叫他的名字说,谢归葬。

          谢归葬。我终于张口对他说话。声音有着生涩和嘶哑的意味。谢归葬。我叫他的名字。

          他发出一个低沉而没有意义的声音,然后木盒从他手中缓慢而迅速地落下。

          北方的冻土,杂草丛生,木盒锵然落地。于是群鸟飞起。群鸟翩飞而起。发出撕锦裂帛的声音。

          在我的童年,常常看到这个景象。那些黑色的鸟儿从兰汀园中突然的飞起来,一鸣冲天。疯子杜善看着它们号啕大哭,而无措的我只能抱着他和他一起哭泣——看着那些黑鸟,如眼泪从天空中滴落。

          现在它们飞起来,从碎裂的木盒中,草丛中,惊恐地飞出来,若鸟儿般的翩然飞舞在我们的周围,甚至间或触碰到谢归葬苍白的脸。

          那是舌头。死人的舌头,其中必然有我的父亲杜善。发出枯叶般瑟瑟的声响。

          我手脚冰凉地看着它们,泪痕未干,而兰汀园中暮色将至。各种各样的舌头,绯红色或者舌根发黑,却灵巧地飞舞着,上下飞舞,发出声音——像鸟儿一样密集地飞舞在北方寒冷的天空。

          然后我隐约听到我父亲杜善的声音,在我的记忆中,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平静淡定。他说,杜若,我的女儿,你明白吗,这就是真相,这就是真实的历史。广陵杜家世代以录史为生,因此都不得好死,只留下舌头,记录那些晦涩而隐秘的历史——只有舌头留下来。因为真相寄生在我们的舌头上。它将艰难而隐秘地流传。即使改朝换代,如此生生不息。

          他终于叫出我的真名。而我的丈夫谢归葬,在这些飞舞的粘稠舌头中,发出一声巨大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他眼神涣散地看着那些舌头,连连发出尖叫,而它们像鸟儿那样受惊,迅速地飞走了。只是一瞬间,这一切快到我怀疑它们从来都不曾发生。

          那些舌头。我的祖先们。他们发出奇怪的声响,终究如鸟儿般消散而去,天各一方——越过那些北方阴霾的天空。还有北方的山峦,春山如笑或者冬山如睡。不动声色,远走高飞。就在一瞬间。呼啦啦的,伴随着那些惊起的群鸟飞起来。带着真相离开——因此真相无人可知。

          好像那些属于梁州的曾经的阳光,发脆然后死去了,在永嘉五年,和所有属于南方的阳光一起琉璃一样碎掉,幻彩流光。无比眩目。

          它们已经消失。

          那一瞬间,我还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北上的路途中曾经被我听闻。是如此的低沉醇厚,和杜善的声音无比相似但我却知道那不是他。他说,兰汀,兰汀。如此温柔,呼唤着我母亲的名字,他说你要和我一起吗,越过关河,到北方,到鲜卑人的部落中去。


        9楼2008-09-20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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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母亲欣然微笑,她长久隐匿在我身体中的灵魂终于舒展地离开了我,那发色微红的女子眼神明媚清澈起来,她说,好的。好。

            我感到她和他的离去,那是在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突然抽痛着离开,而我头痛欲裂,跪倒在地,看着舌头们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天空中散布着飞离开去。

           
            我叫喊着问那个声音说,你是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但我发出了这声音,在我长久的沉默以后显得分外明朗,我说,你是谁!

            我听见他叹息,他说,我是广陵杜家第一百一十五代孙,单字名彻。

            这是一瞬间,或者很漫长,因为再漫长的时间也只是白驹过隙,那些呼啸明艳的我从未知道的前尘往事,在故国土地上,杀戮,背叛,欺骗,爱情,希望,顿悟,遗忘,都轰然离我而去。

            阴霾的天空下群鸟鸣唱。

            建平二年初春,雁门郡依然坚硬的矗立,北方的天空一望无边,波澜不起。盛乐街上人来人往,商贩们高声吆喝,演绎着新王朝的欣欣向荣。

            在歌妓年恋舞的绿意坊中,她向我询问谢归葬的病情。她说,姑娘,我听说谢归葬病了。我点头。她说听说很严重,难道不会好转了吗。我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笔,终于落字说,我不知道。

            她沉默然后看我新写的曲子,说,姑娘,你这次的曲子,和以前的,有些不一样呢。

            我明白那些变化。因我是守在我病中的丈夫谢归葬身边谱写新的曲子——所有的大夫来又走了,走了便不再来。每一个人,都低头看着他,看着他昏迷不醒的痛苦的脸,对我说,夫人,你还是快些准备后事吧。

            我听着这样的话语沉默地写新的曲子,在琴弦上,断断续续,吟来唱去。和以往不同,我深信这曲子不再属于洛阳,这是一只关于雁门郡的曲子,那些昏黄的城墙喧哗的街道,关于那些死去的离开的人,他们留在我身上的回忆,他们思念的某个人,他们再也不能相见或者从未相见的某个人。关于我自己,关于年幼时候我以为我的父亲终于会抱着我亲吻我叫我的真名然后又一次次失落的回忆,关于莫轻寒永远像对待一个灵魂那样对年幼的我诉说着费解的话语。还有,将要死去的谢归葬——我知道什么也不能挽救他生命地离开,因为所有的人都注定离开我。

            即使我对他们哭泣,我对他们企求说,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但他们挂念的,始终不是我。

            他死去的时候春刚过半,姹紫嫣红,芳花正乱。我把太平当卖给一个上党城的富商,然后厚葬了他。

            在他的葬礼上,并州第一歌女年恋舞翩然来到,吟唱了一曲我从未听过的歌谣,不是我所谱写的,但或许是莫轻寒曾经教给我的: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后来她对我道别,她说,姑娘,我将要离开了。我从未告诉过你,我有一个恋人,现在他终于找到他寻求已久的珍宝,回到我身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我们将要一起,到远方去生活。她嫣然而笑,笑容明媚无比。她说,姑娘,你多保重了。

            当天晚上她在绿意坊悬梁自尽。一身白衣,头发披散,舌头长长的伸出,无论敛尸的人如何想尽办法也不能合上她的眼睛。

            我在兰汀园中弹响我最后写给她的曲子,伴随无数痴心少年的哭声而去。而坊间那些关于歌女年恋舞和商人谢归葬少年情事的私语,却永远不会传到我的耳边。

            因我沉醉于回想,冗繁地去回忆所有的事情。一次一次地回想,回想。

            我死去的父亲杜善,一个叫做兰汀的女人。一根叫做杜彻的舌头,还有叫做莫轻寒的男人。我的丈夫谢归葬。以及,无人可知的真相。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告诉我真相。他们都飞快地离开了我。或者,从未存在过。

            而我依然明白,即使我如此回想,终于有一天,我也会把它们全部都遗忘。因为北方改朝换代,寒冷无边。兰汀园杂草冲天,甚至,所有的鸟儿都不知所踪。


          10楼2008-09-20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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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延熙元年。赵王石勒面对着自己广大的北方土地轰然倒下,他的儿子和兄弟激烈地争夺了他的庞大的遗产。我从我模糊的眼睛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衣衫褴褛,眼神清澈。我问他说,你是谁。他说,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来,是要送给你一个东西。他递给我,一个木盒。黑色的。就和几年前在兰汀园掉落的那个一样。还没有开始就要结局。

              男人走后我在怀梁堂中那个我常常等待莫轻寒归来的椅子上打开盒子,见到了里面那条 
            鲜红的舌头。微微卷曲,成为一个思念的湿润形状。

              我知道,这是莫轻寒的舌头。即使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也知道这是他。我从未告诉他任何关于我的真相。从未告诉他我会等他回到北方。可他终于回来了。雁门郡的天空和我出生的时候同样寒冷,那时候他抱着我,他说不要哭。他说我将为你死去。

              我依然号啕大哭。

              实际上我们并未相识,即使他养我长大,我也不曾见过他。还有我的父亲,兰汀,杜彻。甚至谢归葬。我明白我对这些所有的真相一无所知。因为我离开了南方。在我还未出生之前我就渡过关河。河水滔滔,我被它阻隔在北边无法回去。它连绵,无边。

              我再一次深刻地明白了杜善,他涂抹着滑稽的白粉吟唱着要回到南方。那种纠缠的东西如同植物般在我的身体中更加快速地滋长起来,就在我见到莫轻寒的舌头的瞬间。

              在雁门郡坚硬单调的大街上,我茫然地行走,在更名为翠鸳楼的绿意坊前停留,抬头看它投下阴影。

              我不知道莫轻寒为什么死去,也不知道他关于南方的回忆意味着什么。我一直孤独地站在北方,雁门郡,兰汀园。一言不发。我看着他离开,最终没有告诉他,我希望他留下来。

              那是他的舌头,鲜血已经干涸。

              那唯一知道我真名的莫轻寒。他死去了,和兰汀一样,和杜善一样,和所有广陵杜家的史官一样。因为知道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

              但我不知道真相。我闭门不出,少言寡语装作一个日渐老去的哑妇,春未绿而鬓先丝,于是谱写残留的曲调,旧的歌女死了还有新的,婉转低回,吟来唱去。

              我不知道真相,所以,和莫轻寒告诉我的那样,我会长久地,在北方,懵懂地,生存下去。

              即使改朝换代,也依然生生不息。


            11楼2008-09-20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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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城


              12楼2008-09-20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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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童年在管城中度过,洛阳以东。一条尘土飞扬的街道穿越整个我所知道的土地。

                  我常常坐在落木堂前的台阶上看着那些从洛阳来的达官显贵在咿呀呻吟的牛车中拖延着行过整条道路,车轴如锦帛碎裂般的响动。我问我的父亲,他们要去哪里呢。他说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可是我并不相信。

                 
                  他是管城中唯一的医者。救死扶伤,起死回生,因此我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数次我见到登门求医的人对他低声哭泣着哀求,陈大夫,请救他一命吧——他高高在上,不为所动。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我从未见他医治过什么人,但大家都说他是华佗再世的神医。那些奔走的马匹,从洛阳来,从天下广袤土地的任何一处来,但没有任何人能说服他。他只是看着他们,然后说,天已暗了,你们走吧。

                  而正是因为这样,我无数次听到那些关于他的咒骂,陈寒碧,你这个冷血无情不得好死的混蛋!诸如此类,积累在我的童年。好像一座高山,死人堆成的山。我知道,那些离开落木堂的人都很快死去了,落木,落木。冷秋寒碧。遮挡着阴冷的阳光。

                  曾经,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赶他们走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看着他们死。年幼的我近乎咄咄逼人地问他这个问题。为什么呢,要让他们死去。

                  我的父亲,闻名天下的神医陈寒碧,他年轻明朗的脸孔带着沉闷宁静的气息,他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不见任何东西。然后他说,天暗了,快去歇息吧。他这样说,并且转身走进百草厅,我听到木门合闭的声音。轻微的,如同那些滚动的车轴。

                  这是我那身为医者的父亲身上所留下的唯一关于他过去的痕迹。我从不清楚百草厅中有多少药草,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我的父亲端坐其中,偶尔会低声命令我说,陈彻,把玄字柜中戌字箱的菖蒲拿出去晒两个时辰。从来都是如此。蔓荆子,通草,茯苓,香橼,关木通,红粉,麦冬,许许多多。这些奇特淡定的名字是我父亲对我提到的。

                  都是些普通的草药,那个到落木堂来求医而不得的人带着轻蔑的笑容说。都是些普通之极的草药。

                  我的父亲猛然回头看他,他眼睛中的憎恨是如此强烈以致那个说了这些话的人颤抖着奔跑离去。跑得和大街上的牛车同样轰鸣——我的父亲微笑并且缓慢地转身离开。

                  后来,他对我说,陈彻,你要知道,真正的医者,只需要这些草药就足够了。那些扬名天下的名药都是用它们做出来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它们救活的。只有做到这一步,才是真正的医者,他看着我微笑,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他说你明白吗,这才是真正的医者。而那些用千奇百怪的方子和引子去迷惑众人的人,不过是些庸医。或者,他沉默又说,是神医的玩笑。

                  那一刹我看着我的父亲,觉得他就是天下的王。

                  实际上他不是,时为永平元年。晋王司马衷统治着天下苍生和土地。洛阳城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可那个从洛阳城中逃出的乞丐对我说这不是真相。在落木堂的台阶前这个奇特的乞丐抱着我号啕大哭。他说孩子,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知道真相!晋就要亡了!北方外族早已经蠢蠢欲动。乞丐浑浊的泪水沾染着我脸上的皮肤,让我觉得它们咝咝作响。如毒蛇的啃噬。我不知所措,听着他歇斯底里的声音,他说,晋就要亡了,堂堂晋国,被一个女人左右!自相残杀!他说孩子,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

                  我的父亲闻声而出,赶走了这个乞丐。我茫然地望着他哭泣着离去,他的话语在我心中投下了奇特的阴影。我低声问陈寒碧,为什么呢,他说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真相。为什么。

                  那似乎无所不惧的神医骤然颤抖了,他问我说,你说什么。我低声缓慢地说,真相,我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问他,真相。为什么真相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如同中蛊之人般低沉地问他,真相。真相。


                13楼2008-09-20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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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洛阳我离开童年,迅速成长为一个偏执阴郁的少年。我讨厌这城市没完没了的繁华,没完没了的歌舞升平,讨厌它掩盖不住的属于女人和灭亡的阴影,讨厌杜府所有让我压抑的窃窃私语,讨厌下人们带着生疏甚至鄙薄的敬意。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早已经知道了。从那些阴暗的角落我听到他们卑劣地低语,他们说,他神气什么,他不是少爷,到底是哪里来的野种,他根本不是杜家的人!他不是杜家的人!

                   
                    我知道,我不属于洛阳。可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多么地想念管城。想念我的父亲陈寒碧,想念百草厅中阴郁的干燥的味道——只有老仆杜忠对我微笑。他对我说,少爷,不要听他们胡说,你就是杜家的少爷。你是真正的杜家少爷——他知道我从管城来,他也见过我的父亲陈寒碧,可他依然这样对我讲,你是杜家的孩子。你是真的。

                    小寒那天,洛阳下了一场新雪。我带了一壶酒去探望杜连山。和他坐在晴雪园的湖心亭中。我对他说,父亲,我为您带来了京兆的美酒。想问您一个问题。杜连山深深的看着我,他说,你问吧。

                    我把那壶酒放在石桌上,听到一声脆响,我问他说,我是杜家的孩子吗。

                    他说,是的。

                    是的,他说,杜彻,我没有骗你。杜连山看着我,他有一双和我相似的眼睛。他叹气并且抚摩我的头发,他说,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可是我没有骗你,你的确是我杜家的孩子,我广陵杜家的孩子。

                    我戒备地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然后笑了。我说,那么父亲,让我敬你一杯。我为他斟上一杯酒。

                    杜连山看着我也笑了。他说,好的。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死了,面带微笑。白雪如花飘落。银装素裹。

                    最后的时候他看着我,他笑着说,杜彻,你下了什么毒。你不相信我吗。但无论如何,你是我广陵杜家的孩子。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们的血液,一辈子寻找真相,然后终于不得善终。他说,你知道吗,就是真相。

                    真相。数年以前,管城中的老乞丐告诉过我同样的话,我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如同阴冷的鱼那样流动。顿时,我知道我应该相信他的话。我真的是杜家的孩子。因此我的血液如此疼痛地,要我去寻找真相。那些无人可知的真相,而知道的人,都不得好死。

                    元康五年冬。洛阳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连绵大雪。我杀死我的父亲杜连山并且埋葬了他。吊丧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用怜悯的神情看着少孤的杜家少爷,而他神色茫然,眼中血丝遍布,莫名地注视着遥远的东方。他们在灵堂中叩拜,不安地低声议论着史官杜连山的离奇暴毙,议论着星象不为人知的变化。吉星一白下落,一颗怪异的新星向着上中天缓慢地爬升,散发出鬼魅的气息,我抬头,依稀见到它洒下的巨大阴影。

                    来年的春天在喧嚣与忙碌中度过。我命人翻修了晴雪园,更名为映远园。园中的醉红湖被填平,湖心亭则被仓促地拆掉了。新种的花朵迫不及待地在春风中开放,老仆杜忠默默地跟随着我,看我近乎慌张地掩盖着杜府属于过去的痕迹,遣散家丁,买来新的奴婢。他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杜连山做过和我同样的事情。在我回到洛阳之前他换掉了所有的家仆。而这件事情的原因由杜忠在临死之前艰难地告诉了我,是关于我的哥哥。他说,你有一个孪生哥哥,他叫做杜善。

                    少年迟疑地去拉老人颤抖的手,然后,见到了自己的降生。那是他的哥哥,他们血脉相连着降生。在第一声啼哭中就已经决定了命运。广陵杜家代代只能单传,于是,他被送到管城。迢迢千里,再也不能相见。他见到被自己杀死的杜连山,他面无表情地把自己交给杜忠,带他去管城。找陈寒碧。再也不要让他回来。而他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罗帏重重密遮着万里灯火。因此,他再也见不到她,也见不到他,即使他已经回来了。


                  15楼2008-09-20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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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神医陈寒碧推门而入。他站在我的床前,面色苍白。他说,陈彻,今天早上,百草厅中的药草全都丢失了。一个青衣道人把他们全都偷去了。他的脸庞上有我所不知道的苍老,并且如我幼年时在管城见到的那个乞丐般终于老泪纵横。他说,那道人把我的药草都偷去了,留给我这个。留给我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发黄的书,他说,他用这个换走了我所有的药草!他把那本书狠狠地向我扔过来,仿佛我就是那偷药的道人。然后他同所有人一样迅速而诡异地消失了。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那个偷药的道士就是我的哥哥杜善,而他把那本书给了我。那是他曾经看过的书,封面丢失,缺页且发黄。整个冬天,我卧在病榻上带着迷茫地神情阅读了那本奇异且残缺不全的书。它描绘了许多关于一只变成了鸟儿的大鱼,或者一棵长不直的柳树之类的奇异故事,让其实还是一个孩子的我沉迷不已——即使更多的字眼对我来说无非是些干涸枯燥的墨迹。我无法明白这些话语,就像我无法明白同僚们的争论,但因为它是我的父亲陈寒碧带给我的,我便一次又一次地去看它。其间,雪花落了又停了,大雪积了又化了,我眼神清明而脑中一片模糊,在皇后贾南风让人心神不定的阴影中大声诵读着这本破烂的书,最终,嗅到了映远园中芳草凄凄的气息。

                      回到久违的皇宫,我感到一种空洞的陌生,我的同僚们平静地接受我的回归,如同我从来不曾消失过,因为有更加重大的事情值得他们去关心——时为元康九年,一场关于罢黜太子的阴谋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血腥的屠戮在御花园曲折的回廊中沉静地进行。所有的史官都谨慎地低下头,字斟句酌地进行巧妙的修饰和记载,他们宽大的袖袍随着他们颤抖而惊恐的手臂摆动,散发出遗世独立的飘逸之气。

                      但我却只字未落。因为如同杜连山所说,真相应该是无人可知的。因为或许真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而知道的人,如同我那被毒死的父亲杜连山,以及我自己,都将不得好死。那时侯,我已经枯朽的舌头将被装入广陵杜家代代相传的木盒,对死去的灵魂讲述我所经历的真相和幻灭。

                      关于真相和幻灭,是那个在皇宫深处偶遇的落拓男子询问我的。他长发高束,眼中闪耀着时动时静的光芒。而他的脸庞上纤尘不染,我清楚地见到他有着明朗的微笑。他回头见到了我,但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他问我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看着他,我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真相。于是他问我什么是真相。他的眼睛中有隐约的嘲笑。他说你还太年轻,甚至连幻象也未曾经历过,你如何知道,什么是真相。他突然迸发出巨大的笑声。他说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如何辨别呢。你又如何知道,这天地就一定是一个真相吗。他那么笑着,让我几乎手足无措,我恼怒地注视着他放肆的笑容,冲口而出说,天地一指而万物一马。

                      男子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睛安详地注视了我。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为什么这么说,我自己也难以明白。我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似乎是从那一本荒谬的破旧书中。有这么一页,在刚刚过去的冬天,我大声的念着这我不明白的话语:以指喻指之非指,不如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如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后来他邀我与他同饮,他说,来,喝酒——从我让杜连山饮下那杯京兆的美酒开始,我就对酒产生了莫可名状的恐惧,于是我匆忙地离开——男子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远远地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在稀疏的树影和早春的凉风中,在我父亲死去灵魂的追逐中狂奔而去,任由他声音终于变得细微了,而我的父亲杜连山,他用他破碎的嘴唇在我的耳边低声地说,杜彻,你知道吗,知道了真相的人,最终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管城的大道上,那个乞丐怀抱着我大声痛哭:真相无人可知。而神医陈寒碧站在落木堂的台阶上遥远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儿子,露出若君王般无所不知却又悲天悯人的神情。我一次次回头去看他,却永远无法知道,他想要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


                    18楼2008-09-20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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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说,既然你如此厌恶着这一切,为何你不离去呢。这明争暗斗,虚与委蛇的洛阳城,浓妆艳抹,让人生厌。

                        他抚摩我的头发,他说,杜彻,你还是个孩子,你或许并不明白,在这世上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若心怀南溟,则无处不是南溟。但,南溟又是何处,你如何知道,它不是另一个洛阳呢。而洛阳,你又如何知道它不是南溟。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闻到药草迷人的气息,伴随着百草厅开门时候的裂帛之声。而,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随着他的眼睛向远方看去,天地苍茫,山峦逶迤,云朵拖延着,又被层层高墙所阻,从洛阳,一直到临淮以东,且谁也无法知道这之中有多少隐者侠士,文人狂客——如同我那从不医治别人的父亲陈寒碧,如同这装疯卖傻的晋王司马衷,如同饮毒而死的史官杜连山,他们都无法参透世间谜障,无法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而对错又分别意味着什么,又是如何被解释了含义。

                        没有人知道。就好像真相那样,寻找的人,永远无法知道。知道的人,最终不得好死。

                        但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一些无非都是他堂皇的托词,他终究是一个帝王,无论如何体内流淌着残暴高傲的血液,他无法去向南溟,因为他终究无法忍受孤独和清苦。

                        就好像我,终于在变幻的权力屠戮和内心欲望的折磨中同我的哥哥杜善遥远的背离,我无法明白他给我的书,也无法了解司马衷的话语,我只是在洛阳这纷扰困难而危险的土地上挣扎着,苟且偷生,来不及如他们那样悠然地思考些什么。

                        司马衷弹得一手好琴。他的琴声淡泊悠然。我陪他隐匿在宫殿深处,若囚犯那般日夜不出。我们只是坐着,各自做事,一言不发。我继续看那本来历不明的旧书,而他则有一弦没一弦地拨弄他的琴。有一次我问他,他的琴是谁教给他的。他微笑,他说,是南风。我无法想象皇后贾南风翩翩弄琴的样子,她是那样的冷酷决绝。在司马衷处,我见过她轻描淡写地处决了一个宫女和两个宦官。那宫女为她梳发时错把金钿插成了十一朵,而那两个倒霉的宦官,则一不小心把喂死了她养的金鱼。她一边盈盈为她死去的宠物落泪一边轻声吩咐着他们的死亡——她是如此的温柔却又如此的无情。

                        但我从未见过她动怒,也从未见过她正视她的丈夫司马衷,而那年幼的皇子司马寒自他满月酒宴席后就再未出现在我的视线,听说他被交给了一位失宠的妃子抚养。她单薄,决然,着代表尊贵的青衣,不动声色,习惯用温婉的声音发出不可违背的命令,因此,我无法想象,也不知道是在多久以前,她曾经那么温柔地端坐在她的丈夫身边,教他识习音律。司马衷看出我的困惑,他笑了。他说,你们都不明白南风。我也不明白她。她已经得到得够多了,却还不肯放过。因此,我有时候怀疑,她得到的那些根本就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要的或许永远也得不到了。他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或许我们人人都是如此。南风幼时体弱多病,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很小的女孩子。他幽幽奏出一曲我从未听过的歌,而他的琴泛出温润纯洁的光芒。他说,她是怎么成了这样的。我真的不明白。

                        我想我的确不明白她,或许我从她身上见到的是一个模糊的温柔的幻影,我如此爱恋着她,即使她离我如此地遥远,于是我跟随她的丈夫,听他的奇谈怪论,讲述言不由衷甚至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语言,只是为了寻找她遥远迷人的气息。

                        但有时候,或许只在一刹间,我又觉得我深刻明白司马衷的困难折磨和分裂的欲望,那时候我不再是我,我是管城中的陈彻,是梁州道人杜善,是一切和洛阳无关,内心纯良的人物,发散出兰汀杜若的芬芳。

                        元夕节的时候我认识了乐师的女儿兰汀。她有一张与贾南风极其相似的脸,只是眉目间显得更加单纯纤细。她被祭祀的人群弄得迷失方向,一个人在无人的暗处低声哭泣,而我,我厌恶这样粉饰的喧嚣,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她。


                      20楼2008-09-20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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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应该就这么死去,无论他的眼睛多么善良宽宏也掩盖不住属于皇家的独断专横而残暴的血脉。

                          如同我的父亲杜连山所说,血脉永远生生不息无法摆脱。杜家代代追寻真相,不得好死。

                         
                          在邺城,司马衷唉声叹气地回想他在洛阳隐逸美好的生活,悔恨自己听从司马越的话语发动了那场讨伐司马颖的,愚蠢的战争。我和他的儿子司马寒跟随他,看着他在成为俘虏的日子里故做镇定,继续研究他那些没有意义的奇谈怪论,和我的哥哥杜善交给我的那本书的句子有着奇异地相似之处。

                          我再次想到我的哥哥杜善,他早已经逃出洛阳,心地纯良,若他是我,他定然可以与司马衷成为真正的知交,诗酒论大荒。但我不似他,我早已经变成一个心思扭曲的男子,在司马衷身边虚与委蛇地迎合着他在我看来荒诞不羁的话语,用那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句子来回答他同样奇特的问题。他总是满意地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会怀疑他真的明白我说了什么吗。或许他并不明白。他笑,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尴尬。

                          邺城中我依稀见过一位善骑尚武的匈奴人,他骑着北方烈马出现在飞扬的土地上,我看着他,问他说你从哪里来。他朗笑,挥手指向北边,他说,越过那条河,越过无数的关河,我就是从那里来的。他身材高大,肤色中泛滥着太阳的色彩,把舞文弄琴的司马衷衬托得更加苍白,我半梦中问他说,关河难渡吗。他再笑,他说怎么会难,不过是一条河,我的星野马儿飞一般行走,上天也可,何况渡河。对着我惊疑的神情,他说你不要怀疑,总有一天,我要骑着我的马儿飞天为王。于是我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名唤刘渊。

                          后来我想,关于那浩淼辽阔的北方,以及那些无边无际的梦想,可是我没有,我只是想回到管城,在司马衷那场滑稽的征战途中我是多么想逃离这有去无回的队伍,回到我生长的管城。

                          时为永安元年,我想陈寒碧若还活着必然也成为一个老人,又或许他早已经在战争中死去。

                          在荡阴大战中我几次似乎见到他的身影,我和司马衷一起,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见到我的父亲陈寒碧在平原上与陌生人纠缠着撕杀。后来我们成为俘虏,登上通往邺城的华丽囚车。我见到的每一个士兵都有着一张和陈寒碧相同的脸,他们就那样蛇一般冰冷地看着我,警惕地戒备着我的逃离。我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冲上去,狠狠的掐住他的脖子,问他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在我心中久久沉寂的问题,为何我的父亲陈寒碧如此平静地让我离开,甚至不说一句道别的话,他是否一直不愿意我的存在,并且一直期待着我的离开。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这个事实,初至洛阳的日子里我在睡梦中哭泣,我若受伤的野兽那样低声哭泣,不让我的婢女秋红幸灾乐祸地发现我的悲伤,后来我想,或许离别本来就是如此,若一个人离开,就看着他离开,面容平静,端立高台。

                          和司马衷的隐忍的烦躁不安不同,他的儿子司马寒享受了在邺城作为俘虏的笑里藏刀,风轻云淡的生活。他和邺城权贵的孩子们一起游玩,对他们讲述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的言论,得到孩子们不解的崇拜,从而洋洋得意,不可一世地露出明朗的笑容。司马衷忧郁地注视着他的儿子,他说,他总是和那些庸人的孩子在一起。与此同时,他隐蔽地创作新的乐曲,沉醉于歌女迷人的嗓音,在众人面前丑态百出,制造不绝的笑料。而当夜幕来临,万籁俱寂,他对我说,杜彻,我羡慕南风,她摆脱尘世纷扰,沉睡虚空,而我依然沦落于此,任人日凿一窍,却求死不能。

                          我看着他,心有所感地微笑。他说,我想要回到洛阳。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一尘不染的表情,就像我无数次想要回到管城那样。他已经衰老了,望着窗外,愀然而叹,凄然落泪下来。

                          多年以后我想到光熙元年,司马衷在洛阳的王座上度过他那最后的元日。宫城外爆竹声声,满朝文武鱼贯而入,头带高冠,衣着光鲜,面带鄙夷而心照不宣的微笑,而他端坐高台,面无表情,看着这虚张声势的喧哗从云龙门,东中华门蔓延而入,带着空洞和诡秘的气息,我站在队伍的末端,遥遥看着他,缓慢地向他移动着,听到群臣机械而雷同的祝福。后来我走到他面前,敬上一杯酒,我说,臣杜彻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28楼2008-09-20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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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郡


                          30楼2008-09-20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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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清澈的阳光把我唤醒,照耀我淤青疼痛的身体。而葛衣人依然沉睡,他粗壮暴虐的身体似乎毫无伤害地陈列在我的身旁。我双目红肿,无法顺利地睁开,只能见到光线从容地丝缕透入,后来我颤抖着拿过包袱,披衣而起,强忍身体撕裂的疼痛,怀抱我父亲留下的破旧木琴对着阳光而坐,任我的眼睛被刺得流下滚滚泪水,任那泪水稀释我唇边未干的血迹,使我品尝到腥辣的味道。

                             
                              这是我并不陌生的味道,因为我的父亲就死在我面前,士兵用剑娴熟地砍下了他的头颅。他的鲜血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而他的眼睛死死的看着我,我明白他死不瞑目,所有的人都背弃他而去,他丢失了祖宗传下的密曲,且再无知己。

                              于是我抚动那陈年未动的琴弦,看它飘荡起细碎的远古尘埃。我想要尝试着弹奏我的祖先留下的曲子,广陵散,据说它来自九重天之上,超凡脱俗,熄灭凡尘各种魔障。

                              多年前,我的父亲抱着我离开东海郡,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面容不清地弹奏各种上古琴曲,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灵魂徐徐登仙而去,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告诉我说,兰汀,你的母亲和她的情人私奔,去到北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他还说,兰汀,永远不要在别人面前弹琴,因为琴是属于你自己的,悲伤,痛苦,耻辱,愉悦,都是自己最深刻的,而旁人无法理解的回忆。

                              他打我的耳光:永远不要碰那琴!是我兰家祖传宝物,永远不要碰它!

                              你在想什么。葛衣人问我。他站在我的身后,在阳光下显露出忠厚的神情。我徐徐弄琴,低垂眼睛,掩盖其中一闪而过的青色光芒。他笑,他说娘子,原来你弹得一手好琴。

                              或许他并没有这样说,或许他说了别的话语,但是我早已经忘记。我对一切充耳不闻,如中蛊之人般机械的扶弄着那尾留传已久的琴,听到它发出鹤鸣般的美妙声音,超越尘世,超越凡俗,醇厚而飘渺。我告诉他说,我要你死。

                              我按下瑟瑟颤动的冰凉琴弦,转头看着他,从我沙哑的嗓子中吐露出短促的发音,我说,我要你死。

                              他死了。在琴声完全停止之前。他突然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久久站立,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时候他低低地回答我说,是。

                              他转身,狠狠地把头撞向墙壁,于是他的头颅像一个烂掉的西瓜那样轻易的碎开,脑浆流了一地,眼珠暴出,面容扭曲——他死了。

                              我怀抱那尾旧琴恐惧地跑出他的房屋,面容苍白,脚步颠簸——我飞快地跑着,被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冲刷着向没有方向的地方跑去,风声凛冽,而阳光明媚,善良无知的农人用惊疑的眼光看着我从他们的身边经过,离去。我终于想到所有的幻想都是对过去不负责任的亵渎,都是无知少年的猜测。而我们没有人能知道幻想的背后是什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辆牛车在我面前轰然而止。我摔倒在地,茫然地看着那头高大的牛,他的犄角飞扬,眼睛温柔而宽和的注视着我——我们相互对望,一言不发,任空气隐秘地流动旋转,它的眼睛渐渐湿润了,终于,落出泪水,而我,紧紧抱着我的琴,放声大哭。

                              多年以后我想到,这样的哭泣或许是一个标志,当年少光阴终于不得不被迫离去,当世上的一切血淋淋地赤裸在我们面前,我,还有年轻的乐师,我们只能无措地,号啕大哭。

                              一个年老的文士从车中走出,他头带青冠,袖袍宽大欲仙,他从车中走出,面容祥和温暖,对我说,孩子,你不要哭。

                              我看着他,就像多年以前,我看到我的父亲——我在西行的牛车中颠簸,靠在他的怀中安睡,然后我晕晕转醒,我问他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去洛阳。

                              你为什么要带我去洛阳。而我又是为了什么,要离开我的故乡东海郡。我的母亲为什么舍我而去了。为什么。

                              文士笑,欲言又止。在他说出新的句子以前我的头剧烈的疼痛起来,瞬间天地归于黑暗——我的父亲用他的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天黑了,快睡吧。


                            35楼2008-09-20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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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季是冯翊郡有名的文士,博古通今,淡泊宁远。他住在冯翊城外三里的十松坡,他的宅子隐秘在树木的阴影中,门前绿木苍苍,杂草丛生。他笑着扶我走出马车,说,兰汀,到了。他说你昏迷了许些时候,身体虚弱,可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我跟着他走进半掩的柴扉,回廊曲折沾染着花草清冽的芬芳,他笑,他说兰汀,你这苦命的孩子,我不想问你发生了什么,因为没有人愿意回忆悲伤,从今天开始,你就在这住下 
                              来吧,把这当成你自己的家。

                                时为永宁元年,鸟雀在大地上为帝王的离去不安的鸣叫,诸侯作乱,走马灯般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而流民的军队开进了益州,约法三章,呼声震天。我在冯翊文士向季府上的不系舟堂中听他念着几篇零碎的论语。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我就如此昏睡着感受着时光的沉沦。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杜彻,想到在没有我的洛阳他会不会依然那样坚持着决绝,想要回到管城,想要渡过关河,有时候我又想他或许已经忘记我了,他和他真正爱着的那个女子终于结为夫妻,白头到老。

                                阴天时候我最爱坐在向季宽大的书房中,阅读那些墨迹枯黄的书籍,它们面容苍白,声音回响,念着那些逝去的诗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夜里我独坐绘景园中,怀抱木琴,遥望黑暗绵延伸展,隐约听到沂水澹澹。向季问我说,兰汀,为什么你从来不弹琴。我沉默地看着他,良久不语。最后我说,因为这是一尾不吉利的琴,每次它响,就会发生惨剧。我的父亲让我永远不要弹它。

                                他问我何出此言。

                                我看着他白发苍苍的头颅,想到我父亲落下的那一颗,也是如此,望着我,眼中流露温情悲痛。

                                于是我把事情告诉了他,关于那个琴声鸣唱的清晨,撞死的农夫。我沉静地诉说着,好像一切都与我无关。只是感到手指冰冷。我对着黑暗,对着过去,对着我死去的亲人诉说一切,明月当空,夏虫鸣叫。

                                后来向季说,兰汀,天晚了,快去歇息吧。

                                我的琴在三天后离奇地失踪,我无动于衷地任它离去了。就像我离开东海郡,我的母亲离开雁门郡,有无数种可能却最终只有一个结果,它离开了我,飘然而去。

                                我告诉老人向季这个消息,并且隐有微笑。向季看着我,他说孩子,你终于笑了。

                                他让他的内侄向鹿到冯翊郡来看望他,与我近乎刻意地邂逅在绘景园中。年轻人有一张飞扬稚气的脸,他坐牛车,让仆从跟随着从雍州来到这里,脚步从未沾染干涸的大地,他见到我,就笑了,问我说,你是兰汀吗。

                                我看着他,想到在洛阳的元夕,人群奔走祭祀,我还是一个孩子,失落在路边,遇见年轻俊朗的史官杜彻,他也是这样低下头,对我说,你不要哭了好吗。我送你回家。

                                我微微点头。

                                三个月以后在向季的安排下我和向鹿订立婚约,他对我说,兰汀,我不在意你从哪里来,也不在意你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一生照顾你——他就是我的父亲,而我是我的母亲,我来到陌生诡秘的南方,历尽沧桑,心如死灰,于是,面对陌生男子的微笑,只能沉默,然后点了点头——我想我明白了那些欲言又止地,由我的父亲告诉我的话语,这世间种种不过是屈辱着妥协。如此而已。

                                时为永宁元年。秋色如风暴般措手不及地袭来,老人向季染上风寒久久不愈。他在卧房中闭门不出,怕别人因他染上同样的疾病,只让向鹿去照料他。我躲过看守的家仆,偷偷端药去看望他,却在他房间门口听到了清越的琴音。


                              36楼2008-09-20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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