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此番召见倒也并非意外之事，恰如方才与漱玉言及如今后宫子嗣不丰，六宫不宁，太后自然是操心的，更让她操心的应是她的侄女屡屡动手残害子嗣，怕是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连同当年旧事一同爆发，到那时便是她这清贵的太后也断然保不住她的侄女后位，与她背后朱家的万分尊贵了。
“小主，前面便是颐宁宫了。”漱玉小心地扶着我下了车，百丈外便是颐宁宫的朱红大门，按礼制妃嫔应当与百丈外下车步行，徒步行至颐宁宫。
漱玉心疼我，一面小心搀扶着一面擎着纸伞道：“小主若是累了便依在我身上。”
我笑笑道：“不用，我还好。”
颐宁宫坐落于上林苑的东南角，阳光暄暖融融，便是冬日三九之时这里也依旧温暖宜人，尚未及门口便嗅得清甜花香，闻之便觉烦恼渐消，倒也怪不得有“合欢蠲忿”的说法，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漱玉贪嗅了几口，不由笑道：“这花香气真是清新。”
行至门口，便见宫门处站着一位嬷嬷，细细看来原是太后身边的竹息姑姑，我倒是一惊。见她先瞧见我行了礼，我赶紧迎上去虚扶一把笑道：“竹息姑姑何故在烈阳下站着。”
竹息笑道：“太后心想小主快到了，便遣奴婢来迎小主。小主身子弱，不可在烈日下久站，快快入内吧。”
我笑着应是。

颐宁宫内布置得并不张扬却透着低调的奢华，倒如太后性格，我瞥过一眼那一座假山石，心里却也暗自咂舌，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好大手笔，想及眉庄曾无意言道：“太后饮用的都是自甘露峰日日取来的山上甘泉。”更是心里不舒服。不过到底太后是太后，便是劳民伤财又如何，都是皇帝的一片孝心罢了。
“小主这边请。”竹息带我们过了垂花门，绕过回廊，来至太后的寝殿。她略略掀起紫竹编制的湘帘，示意我们入内。
刚一进门，便是一股扑鼻的清苦药香倒比门外的合欢花更加深重，也是自然，太后用药时日已久，便是园子里也种植草药，满殿药香也是自然，只是这花香与药香之间又隐约闻到一股子檀香气味，暗嘲太后便是病中也不忘礼佛，倒是诚心。
“小主慢些声。”竹息轻声道，“太后刚用了药，眼下应是睡意朦胧呢。待奴婢入内回禀太后，您再入内。”
“如此有劳姑姑。”我笑了笑。
竹息一笑，对站在一边的一名看起来似有十六七岁的小宫女吩咐道：“连翘，去把绣墩移来。”连翘应是，移来绣墩后让我先坐下，又有宫女上了茶。
茶香混着满殿药香，倒有几分逊色了，我看了看那茶，用的是秘色瓷莲花盏，造型秀气典雅，是宫里都少见的精品，茶色如玉，只稍稍一瞧便知是雀舌。我笑了笑，将手中茶盏放于几上。
“咦。”正是一片宁静，偏有人讶异出声。
我微微一怔，去看那出声的人。但见两美人袅娜步入殿中，满面笑意，见到我二人都有几分讶异。

这时一边沏茶的竹息也回来了，手里执着填漆茶盘，茶盘上却是一只十分秀气的罗汉杯，釉色浓翠莹润，好似雨后青梅，十分玲珑精美，杯中更是一片淡翠色，好似盈盈玉璧，远远地便嗅得沁脾清香。
韦小媛不由笑道：“好香的茶，竹息姑姑好手艺。”
竹息笑笑不语，倒是一旁的司马良娣不禁开口问道：“这却是怪了，我以为绿茶皆是一个味道，却不想这茶这般鲜香，却是何故？”
太后瞥了她一眼，摇头叹道：“你这丫头倒是十足的外行了。”
竹息却笑着回答道：“小主有所不知，这茶自是分上下高低，便是同样的茶却也分时候，便是龙井，明前便是上上珍品，雨前尚可，若是雨后的龙井却是香气凝涩，入口就远不如前两种甘爽怡人，这茶不仅看茶叶，还得瞧水，天泉最佳，甘泉次之，其余江水河水便是脏了这茶，再看壶器。”竹息将茶递给眉庄笑道：“这云雾茶沏泡更是讲究，最好用八九成热的天泉水沏泡，入水时，茶叶霎时舒展如剪，翠似新叶。须臾，再加二遍水，在这青瓷罗汉杯中，便似有簇簇茶花，茵茵攒动，赏心悦目之余香气也因色更甚，这时便是最宜饮用的时候。”
韦小媛笑着看着身旁的司马良娣，调侃道：“姑姑说的你可懂？”
司马良娣却是依旧一脸迷茫神色，只讶然道：“往日里也只小丫头们泡茶，我也不爱饮茶，龙井毛峰只尝着也是一个味道。”笑着又无奈道：“嫔妾当真是俗人了呢。阿弥陀佛，这泡茶原是如斯复杂的事情，敢问姑姑这茶用的天泉水用的是雨水，还是雪水？”
我也轻嗅一口，暗想这样的香气倒不像是雪水的清冽寒彻，也不似雨水那般略带水腥气，又有一股明瑟居里常闻的味道，我细细一想，便是懂了。
竹息一笑道：“今年的雨水太沉，雪水又太浮，前日奴婢用的是竹园里清晨新采的露水，倒是合宜。容华尝尝这味道如何。”
露水难采，我笑了笑，到底还是太后喜欢眉庄，方才这般用心。

“竹息，你就是给那妮子说再多，她也是个俗人。”随着竹息摆了引枕，半倚着的太后微笑道，“自是对牛弹琴一般。”
司马良娣却娇娇地一嘟嘴，嗔怨道：“太后是嫌弃嫔妾了，臣妾就是个粗人，这再好的茶臣妾尝不出又岂是臣妾的过错？都怪这茶太多，味道都是一样的淡。”
太后闻言更是笑道：“好了，哀家几时嫌弃你了。亏得你还是司马家的女儿，想你祖父当年大殿论文谈诗，进退自如，正是一等的风流人品。满京中的女儿哪一个不春心萌动？便是哀家当年的母家姊妹们也在闺阁里多有耳闻，也时常私下议论。便说你祖父那般的人，竟有你这么个不懂风雅的孙女儿，真真是不肖先人。”
司马良娣目光一滞，却只是一瞬间，快到让人难以觉察，让我恍以为是错觉。
她略略垂首含笑道：“母亲在家也常这么说，可惜嫔妾是没能目睹过当年祖父的风流潇洒，深是引以为憾。”她垂着眼梢，那如花似玉般娇艳的面容倒也有几分温柔沉默的美丽，却也是一瞬间，她眼梢掠过我，唇边微微露出一抹笑意，随即便不再看我。
我微微一愣，随即也是颔首微笑。
“司马良媛的祖父……”饮过一点子龙井，正坐在铺陈着暹罗国进贡的天鹅绒垫绣墩上的眉庄闻言又怔了怔，细细想了几分，含笑叹道：“原来司马良媛出身司马家啊……”

少女有着清新的发香，带着令人羡慕的朝气与活力，这是后宫中最缺少的美——这里的人被关在笼子，纵然一生荣华富贵，也不过是笼中鸟，井中蛙，无论用多少胭脂，多少粉黛，也无法遮掩人们目光中透着沉沉暮气，身上也渐渐如同尸体一般散发令人窒息的腐臭。可眼前的少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变成这样的，她不该被困在这方寸大的世界里……
她，应该自由。
“漱玉，我没有嫌弃你。”
我握着她的手，手上略略起皮，略显干燥，却那么温暖，让人忍不住落泪的温暖。
我伏在她耳边低低叹息道：“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漱玉。你的名字，你的命，你的所有都是我的，可是漱玉……你不该被我困在这里，我的身边只有你，承载着我的自由，我的梦想，我教授你香道，教授你文字，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那是我将我的梦想放在你的身上。可是如今我实现不了了，漱玉，我更重要的事，比我的梦更重要的事需要我完成。可我不愿意看着美梦破裂，所以我将梦放在你的身上，漱玉，你懂吗？你是我，你要成为梦中的我，所以迟早有一天，我会放开你，让你离开这个笼子，飞向天空。”
这是我的私心——我私心里是想着到时候就让漱玉离开这个宫廷的，她本就不该被牵扯进这趟浑水里，她应该嫁个好人家，一生平安喜乐，幸福终老，就如同我所希冀却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那样。
漱玉怔怔的看着我，良久她问道：“小姐……您不喜欢这里，是吗？”
我苦涩地弯了弯唇角，拂过她的发鬓，默默不语。
我是否喜欢，又有何用呢，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选择——我认了。

_(:з」∠)_我也是拼了，5300字恭请诸位一观。

五十三、
刚回宫里，天边连绵丝雨便有凝聚的势头，暗自想着自己还好回来得早，不然免不得被雨淋着。
在皇后宫里刚用了一杯姜茶，现下却不由想吃些酸的。
“宫里的新鲜梅子有许多，小主可要吃一碗酸梅汤？”
漱玉为我解下斗篷和外裙，又弯腰蹲下替我换上了一条梅粉色罗裙，系上浅灰的丝绦，丝绦上坠着流苏与罗裙上的三多图案交映成辉，我正看着宫里新装上的颇黎穿衣镜，镜中自己清晰可见。
眉是横烟眉，淡如青烟，细如柳叶，眉梢颦蹙总是略显得凉薄的，连带着那一双含情秋波也只觉得似情非情，若真非真，端的是如隔云端，不见真心。
身后的漪兰比我略高一点，眉目低垂，细细的娥眉用的是我才赏给她的青雀头黛，眉色浅灰如烟。她抬手为我摘下鬓边绢花，绢花是香色的，在漪兰指间，衬得漪兰的手指纤纤如柔荑，指甲饱满圆润，可见主人用心保养，然偏偏这样一双纤纤玉手做出的菜肴又是少有的人间美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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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找到了合适的词语骂他，然尤不解恨，满目鄙夷，笑道：“是了，您是阮少爷，漱玉只是区区一介丫鬟，配不上您，也比不得您这般多思多虑，您放心，您既然怀疑我等不过是以此来设计您，那您日后也只千万别再来我这小小明瑟居，我这明瑟居庙小，装不下您这尊大佛！往后啊，我们主仆也便不再麻烦您了，您也千万别再劳神了，我们主仆虽是不才，但还没有卑鄙到疑人真心！”
说着，我便要喊人送客，却突然僵住。
阮晖噗通跪下，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如此毫无怨言的跪下，可是他这样的态度于我而言，却只是火上浇油。
我心中愈发满溢了悲苦与愤怒，为漱玉一片痴心错付而悲苦，为世人鄙薄于我主仆而愤怒，且悲且怒，满腹怨气压得我气血上涌，口中隐隐有几分腥气。
他眉目涩然，嗓音低哑，他道：“我从不曾轻鄙漱玉，她……她虽然时常与我作对，又不擅诗书歌赋，但是我知她本是个好姑娘，她天然真实，在这处处都是虚假的宫里本就是难得的真实，我怎么会轻鄙她……”
我不言，只站在他面前，冷冷注视他。
“只是，只是……”阮晖终是话音轻而沉，沉入我心，“我虽信她真心，却不信你。”
我心头一冷，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与愤怒一瞬间被这一句话浇灭了，只留下湿冷一片，在心头上黏腻得叫我自己张不开嘴，喉咙更是黏住了。
是了，他只是疑心我。
然而，他怀疑错了吗？
在得知漱玉有心的那一瞬，我心头有没有一点庆幸与喜悦，不光是为了漱玉终身有望，而是为了阮晖将会被牢牢绑住而喜悦？
我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失神喃喃着，我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低哑，细细听来更像是鬼哭嘶哑，“呵呵，原来……如此而已啊。”
心头那一点湿冷瞬间涌出，却是一口殷红至极的血，溅在桌上那洁白的茉莉花上，斑斑如泪，却更是玷污那一点纯白。
阮晖顿时惊起，扶住虚虚软倒的我，大呼漪兰漱玉二人。
而我此时，却是脑子乱哄哄的，眼前只看得见那几个人影徐徐惶惶，不觉郁郁一笑，笑自己可笑，笑自己虚伪，笑自己自欺欺人。
究竟，我是为了什么而重复这样的轮回啊……
究竟，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啊……
究竟，我为什么要变得如此啊……
……究竟……我都做了什么啊……
前尘如滚滚红尘扑面而来，那是我刻意去忘，却终究忘不掉的种种……
化作一滴伤心泪。
然而那滴泪却被人轻轻揩去，我微微睁开眼，却更加忍不住心中凄冷，然而那一片凄冷中却燃起了点点星火，暖入心扉。
“姐姐……”云稚的容颜在晚霞掩映下，隐隐约约，她轻声道，“别哭。”
——我所求的，终我一生，不过是这样一句‘不哭’。
只那一瞬，我泪如雨下，满腹怨恨全然释然，只有淡淡的委屈化作无尽的泪，在那人眼中得到自己所求的那一份真心。
——神啊，请让这一瞬间再长一些吧……直到我生命尽头，我再不愿放手，唯有这一份温柔，我绝不放手！

其实应该早点发上来的，但是因为我太忙了，然后就一拖再拖……当然你们应该不会介意的_(:з」∠)_大概OTZ好吧，我知错！我知错！我对不起大家，半年一更也是够了。

五十四、
——我在哪里？
神游太虚，我眼前不见光明，仿佛是在一片无垠黑暗中，我不由苦苦探索，却发现前路未卜。
——不如回头？
正当我孤自郁涩之际，耳边却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声音轻缓而虚渺，在这漫漫死寂一般的黑暗中却分外明显，我记不起来她的声音，只觉得莫名熟悉，甚至还有一丝怀念……她是谁？
——既然前路漫漫未卜，既然宿命早已有定，既然你心中所见已满目疮痍，又何必执念？
什么执念？我愣住，被这一道道逼问住，我才发现我周身黑暗渐渐明晰，然而我却在见到那一瞬间不由瞳孔微缩。
那是一条路，路没有尽头，我所能看见的只有那一条路，却是血肉堆砌而成的路，殷红的血漫过脚踝，我不由颤抖着手去将那一具具身躯翻开面目——是谁？
——翻开的人有着无比熟悉的一张脸，那是我。
将这条路堆砌起来的尸体全都是我！
“啊！！”我尖叫着往后退，却跌坐在血水中，只能惊恐地看着血液漫过身躯。
——那是你自己。
“不！不！不！”我不想承认，我不愿承认，我只能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也在渐渐被血色淹过……我不要！我不想死！我不想这样！
——回头吧。
那声音充斥着悲悯，更充斥着讥讽，她在劝说我，却也在迷惑我。
——只有你回头，放下你的执念，你才能脱离苦海，才能得到安详。
——亡者不应重生，执念终得了悟……
我渐渐听不清她的话，血海漫过头颅，我神思恍惚，想起了每一个自己……每一个都不得归处，每一个都没有终局，仿佛宿命，却更是诅咒……难道是我错了吗？我选错了路，所以我理该会沦为奈落中悲鸣亡魂？
我倏然睁开眼，每一世、每一次的轮回都重现在眼前。
“开什么玩笑！”
“既已选择，便是错了，那我也绝不回头！”
“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绝对不会！”
——即便前路血色凄迷，即便未来孤家寡人，即便终局曲终人散，你也不后悔？
“即便我终将堕落地狱，受永世烈焰焚身之苦，我也绝，不，回，头！”
——痴儿痴儿，枉我一片善心原想予你一条明路。
——罢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困顿于此？
——该醒了，安陵容。
我一怔。
哪里有什么滔天血海，哪里有什么枯骨鸣冤，只有黑暗，黑暗却也在渐渐散去……
“等……”我未说出口的话被白光吞噬，光芒骤亮，伴随着一声清脆啼鸣，光明散尽，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虚无……与虚无中那比虚无更飘渺的声音。
——且去吧。
——只希望到那日来临时，你也不会后悔。
——……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