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南方小镇上

在那个南方小镇上，晚饭过后，天边常常出现碎散的晚霞，像撕碎的布匹。父亲吃完饭通常会抽上一根烟，他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然后告诉我天的那边是家乡。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因为打从我记事起，脑海中关于一切人情世故通通是发生在这个小镇上。父亲对我说，你是北方人，你身上流着北方的血。
再长大点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在我出生的前一周她和父亲跨上火车，坐着硬座火车走了两天两夜，回到北方的第四天我呱呱坠地。原因是在父亲的家族观念里，生孩子一定得回到家乡，这样才能得到祖宗的庇护。还有一个原因是南方没法享受到医保。说到底还是与钱有关。后来母亲没坐完月子便双双带着我重新回到南方，因为他们的工钱是按酬劳计算的，一天不工作就意味着家庭的负担更重，况且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给一号床顶顶

小学的那几年我是典型的捣蛋鬼，由于家里距学校远且穷，老师几年来从未跨入我家一步，班里还有一些性质与我相同的同学，他们和我一样身穿褴褛单薄的衣服，我唯一与他们不同的是在上学前我的脸总是让母亲用那条破旧得看不出图案的毛巾擦洗得很干净，共同点之一是我们的学业都一团糟，他们当中有些父母老早去了经济更发达的遥远的地区打工，一年也回来没几次，相比之下我觉得我是幸福的。老师对我们这些可以归纳为同一“种族”的学生嗤之以鼻，他们从不把心思放在我们身上，因为我们的爸妈给不了他们好处，我们是朽木，我们的结局是小学毕业后进入工厂的子弟中学，在打砸抢烧惶惶不可终日毕业后进入父母的工厂上班，一代接着一代。我在这样的思想里碌碌无为地度过了小学六个年头，虽然我一直想推翻这些灌输了一代又一代小镇上的莘莘学子的观念。小学的那群仗势欺人的老师成为我年幼时期在这个南方小镇讨厌的第一批人群。

由于母亲一直不让我下水，所以那天我眼巴巴看着陈狗子瘦小的身子沿着河提逆水而上往小镇外走去。到了晚饭的时候，有小镇撒网的居民在河中央发现陈狗子让水浸泡得微微发胀的遗体。晚饭我干扒几口趁着母亲不注意在桌上的铁盒子里搜出一张两毛钱，飞奔到学校旁的杂货铺，把那张被汗水浸湿且抓得皱巴巴的纸币递给那位平日挺疼我的杂货铺女老板，尽管我从未在她店里买过东西。我要了支白蜡烛，然后飞奔到小镇西边的李子地，我想在我们熟知的地方效仿那位被冻死的老太太的头七为他点上一支白蜡烛哀悼他。我犯了致命的错误，我身上没带打火机。算了算了陈狗子别怪我我这人就这样，你走得安心我会照顾好你家人，我学着电视上说的那样说。
天色越来越暗，差点找不着回家的路，回到家情理之中被父亲痛打了一顿。第二天黄昏时刻，父亲接到邮递员送来的录取通知书，我让一所完中给录取了，这意味着我将有可能脱离子弟中学的命运毕业后继续读高中。父亲把那份录取通知书撕下一页表入相框高高挂在客厅显眼的墙上，逢人就说起。就如两年前那栋五层的楼房完工时一样。这场破天荒的狗血剧让我一度认为是陈狗子在天有灵。

“那后来呢？我想知道陈……狗子死后再发生了些什么，关于你的。”面前的女孩兴致勃勃地询问我。她问出这句话时，距离陈狗子的死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那份录取通知书发自小镇上的一所中学，它发出的第三天我才接到，如果步行到学校顶多半个钟头。小学同学当中学习好的顺理成章去了县城上中学，其次是小镇上唯一一所完中，最后才是工厂的子弟中学，公元前我们这些人界限还没划得那么清楚，同在一屋檐下，公元后人以类聚我们终将被拆散成几个种群。报名那天，我奉上被父亲撕了一半的录取书，面前的一位带着深度眼镜的中年男老师冲我挑了挑眉毛，不让我报名，于是父亲骑着那辆如今已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从相框里取出另一半单子再火急火燎赶往学校。
一年后也就是我初一结束的那个暑假，陈狗子的母亲再生了个儿子，全家人的希望和爱通通灌输在那小孩身上，先前对陈狗子撕心裂肺的痛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在南方某个天光逃窜的傍晚，经过那条小河我会突然想陈狗子现在在哪儿上中学。当然这是后话了。

上初中的第一学期，父亲领回半年的工钱，那天的晚饭很丰盛，父亲特地到镇上一家挺有口碑的饭店买了只鸡回来，父亲平日很少喝酒，那晚他还是顺道带回了两瓶白酒，请了工地的两位伯伯到家里来喝。一个星期后，父亲到县城扛回台二手14寸的黑白电视，他举着天线测信号时脸上的神情好像一位孩童，幸福又满足。
父亲年近四十，母亲比父亲小五岁。在工地风吹日晒下父亲身上来自北方林海的气息越来越淡，过度劳累使他快速衰老。而母亲在丝织厂上班多年，双手灵巧皮肤细腻，她如今看起来至少比她实际年龄小五岁。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好，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之间出现越来越多说不出的尴尬。
初二生物课上学了关于人体，至今我依然清楚记得那天班上无论男女通通像打了鸡血，面红耳赤且富有生气。初一一整年我每天往返于学校与家中，上初二后我自己提出要求住校，父母简单询问几句后便允诺。家里只有两间房子，一间当客厅，剩下的一间本来空间就狭窄还放置下两张床，床中间有一条深蓝色的帘子，每到休息时母亲都会拉上帘子。偶尔深夜梦醒时分察觉到帘子那头刻意压低的动静让我搬入宿舍后一想起依旧深感自责与羞愧。
其实伴随着父亲身上的气息越发淡薄的，还有这个小镇与生俱来的温暖。这个南方小镇仿佛摇篮，长年流淌的河是它的乳汁，她哺育小镇上的居民一代过一代，在我心里这个小镇不缺的是她那仿佛加热过的鲜奶般的温暖。然而不久，更多的投资商把目光投向这个无辜的小镇，初二那年小镇上耸立起第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周末回家每当经过海报下我都会情不自禁停下来仰望它，任凭它以盛气凌人的形象俯瞰我，俯瞰这个小镇。多年以后，属于小镇的温暖真的荡然无存。

南方的夏末秋初常常刮台风，在我记忆中从未有一次比这场风暴来得更猛烈，就如我坚信老太太被冻死的那年冬天是最冷的一样。小镇的天持续五天黑沉沉一片，第六天的中午暴风雨有如海啸。起先是小镇平静的河面被大颗雨点打碎，接着狂风怒号，整个小镇像是被丢到一台大马力的风扇下。我躲在家里，母亲关上门，但积水还是挤过门缝往屋内涌。不过半个钟头，一位身穿雨衣的男子敲开我家的门，在雨水疯狂鞭打脸下艰难说：“河堤溃了！快去帮忙！！”然后父亲二话不说回房里取了件雨衣，临行前母亲塞给父亲一把黑色洋伞刚撑开便被大风吹断了伞骨。
我趴在玻璃窗子上看着父亲跟随那位叔叔走远，一瞬间喉咙竟哽咽得难受，因为我想起那年陈狗子也是这样在我眼皮底下走掉，之后没再回来。那天，我戒掉多年的臆想症又变本加厉地回来，而且达到顶峰。我幻想着这是陈狗子发怒，他让洪水如语文课本插图上的滚滚黄河，冲垮父亲用躯体挡住的河堤缺口，然后一瞬间把整个小镇都给淹了。我忘了那个晚上我是怎么入睡的，母亲一定一夜未眠，她三番五次打开房门紧张地张望混沌的天地间有没有父亲归来的身影。

第二天我醒来，发现父亲睡在我旁边，他还活着。母亲张罗早饭我看到她眼里布满血丝，一时间我竟感觉心痛如刀绞。我出门一看，天地已恢复往日的平静，只是路面尽是零星的塑料袋和被刮下的枝叶。
这场风雨过后不久，初中也毕业了。我收拾下有用的东西搬回家里，剩下的书给当废品卖了，带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回家交给父亲。填志愿的那天，我不经意间发现，原来陈狗子的学籍一直挂在这儿，也就是说他早在三年前就跟我一样考进这所中学。此外我还得知原来他的真名叫陈小凯。
分数线切下来，我如愿考入县城的高中。那天，父亲同样买了一只鸡和两瓶白酒，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邀请任何人，他把我叫到桌前，打开一瓶酒递给我。“儿子啊，这些年我这当父亲的也没尽到责任，亏待你了。来！今儿咱父子俩干一杯。”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拿起酒杯闭着眼喝一小口，母亲倚在门框偷偷笑着说：“你就喝给你父亲看看，让他知道他儿子也是个男人。”我余光偷偷打量父亲，他酒量一直很小，喝上三口就脸红，我看到他眼里闪着光，那一刻我才发觉我身上与父亲相同的北方气息逐渐显露，与此同时我还感觉到我与父母之间的那条难以言说的隔阂开始一刀刀凿深。

高中报名那天，父亲穿上衣柜里每逢春节才会穿的西装，大清早与我坐上开往县城的汽车。到宿舍后为我铺上凉席，系好蚊帐，担心天气转寒父亲特意带了棉被。他提着袋水果放到床上，从上衣的口袋掏出两张大钞递给我。然后也不让我送一个人出了学校等车。
那个小镇渐渐被我淡忘，我忘了小镇上那个破旧的家，忘了我辛苦操劳的父母还有陈狗子。我变得厌烦读书，变得萎靡颓废。
高一那年，我喜欢上隔壁班的一位女孩，她叫小蓓，长得挺像小镇广告牌上那位貌美的女子。每个清晨我都会学着班上热爱读书的同学把英语书搬到走廊去读单词，其实是在等她来上学，我一直觉得她长发飘飘走进教室是她最美的时刻，为了那一时刻我成了宿舍起得最早的一个，天微微亮我便起床刷牙洗脸，冬天顶着寒风到教室。她冬天依然穿着裙子，仿佛吹过走廊的寒风不是吹散她的长发而是撩拨她的修长白皙的双腿。我已醉生梦死。

我鼓足勇气给她写了封情书，意料之中第二天被退回来。直到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自习下课，她把我叫到黑灯瞎火的操场，我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血还是拼命往脑袋涌，她猝不及防亲了我一口，然后羞涩地跑掉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晚上她亲完我后把她第一次给了学校里的一个不良少年，不知谁传出消息最后让教导主任得知，两人被勒令退学。她走后我才重新把心思回归学习上，但为时已晚，成绩拼命往下掉，到期末考我成了班里倒一倒二的差生。于是成功迎来我人生当中的头回家访，班主任到家里向父母如实反应了我的情况，再添油加醋编造一堆杞人忧天的话。父亲没留班主任在家吃饭，班主任走后一整个下午父亲一言不发沉着一张脸，晚饭母亲叫过我吃饭，父亲猛地从沙发站起来，把桌上的饭菜通通扫倒在地，母亲吓呆了。他脸涨得通红，太阳穴上的血管突兀跳动着。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看着他青筋暴起的黝黑手臂，我丝毫不怀疑他会一巴掌朝我扇过来，可是，他没有。米饭菜汁像幅色彩斑斓的油画软软的铺在我脚旁，我跪下来哭了。
那年我十七岁。

高三这一年我终于成为位麻木的人，我成了班里最早进入考前状态的人，一整天疯狂做题，累了就趴桌上小睡会儿。在挑灯夜读的深夜里，常常不经意间听见窗外嘎吱的一声响，那是被大雪压断的树枝。在连狗也很少狂吠的寒冬深夜，这样的响声往往能令我联想起很多。
关于岁月，关于人情。关于那个南方小镇。尽管我苦思冥想拼命怀念那个温暖的南方小镇，可这样也无法阻挡我的血液里日夜奔腾着的来自北方贫瘠小镇寒冷的喧嚣。
这样迷迷糊糊而麻木不仁的在北方度过了一年，我顺利考入哈尔滨的一所大学。我打工赚钱交学费，与父母的联系甚少，几次父亲把钱打到我卡里我还是给退了回去。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高三那年母亲与父亲协议离婚，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和父亲分开后母亲回到北方，这点小姨她一定知道可她从未跟我提起过。等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已经是过了很多很多年，这一年，我跨上回那个南方小镇的动车，在月台认识了位目的地与我相同的女孩，和她挺聊得来，聊着聊着我便把关于那个南方小镇的故事告诉她，当作我积压多年的倾诉。还有一个原因是她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朋友，在高一那年亲我的小蓓。我这趟回去，是回去看望父亲。

动车走了一天一夜，凌晨到站。在灯光如雾的月台我与那女孩分手告别，然后转车回到小镇。这些年来我遇到过许多人，不缺跟她一样的与我萍水相逢的过客，仅仅是过客相逢不必曾相识。好像我越来越喜欢用“这些年来”这个词汇，的确，如果我的一生是一部小说，那么与我无关的人事只草草几笔带过，离开南方后的这些年时间流逝迅疾得让我无从叙述，我刚睡了一觉，已一晃多年过去。

那条带走陈狗子的母亲河如今已污浊不堪散发着恶臭，我依靠几年前的记忆摸索回家，一路上满目残垣断壁的拆迁现场。家门半掩着，这处老旧且密集的建筑里住的人早搬迁走了，只剩父亲像个孤苦伶仃的将军守候他满目苍痍的战场。我轻声推开门，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抬头看到我愣了愣，这些年皱纹爬满他的脸庞，他深邃的眼眶竟然滚出大颗的泪，我蹲下来抱紧他，说：“爸，我回来看您了。”父亲在我肩上像个小孩子呜咽大哭，皱纹同样爬满他那双黝黑的那年没扇我耳光的手。我抚摸他佝偻的背，想起小时候夏天一家人在屋外乘凉母亲也是这样轻轻抚摸我后背。
多年以前那栋不可一世的五层楼房，如今在鳞次栉比的楼房中显得可怜而孤弱，像位暮年的老人在温暖不再的南方小镇上垂首而立。但至少它亲眼见证了小镇多少年的历史。就如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