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根源于中国古人的根本哲学观念,由这一观点出发,意境显然也不能简单地说成是意与境、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持“意境”为“典型”论的人把意境分为意与境,即生活形象的客观反映和艺术家情感理想的主观创造两个方面,认为“意”、“境”就是这两方面的高度统一。(注:参见李泽厚《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326页。)宗白华言意境,与上述看法显然不同,他极少用主客观统一之类的字眼,而是强调它是艺术家主体心灵和宇宙诗心的体现,是“艺术家凭借他深静的心襟,发现宇宙间深沉的境地”(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64页。),是艺术家主体生命与客体对象生命的交融互渗。他说:“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61页。)宇宙诗心,主体生命与客观景象交融互渗的说法,不能等同于意与境、主观与客观统一的说法,它源于中国古代那天人合一的宇宙生命哲学意识,所重的是人与宇宙生命的和合沟通,人的精神价值在宇宙天地境界中的实现,而非西方主客二分思维模式下那种心反映物,意表现境的主客观统一。宗白华言意境,常常又把它称为心境、心中的灵境等,这也正是古代意境理论的题中之义。中国古代自《乐记》提出“乐者……其本在人心感于物”这一命题以来,就特别重视心与物的交融和“心”在这种交融中的作用,认为“本于心”的创作远高于“本于物”的创作。“意境”正是这种文化观念和艺术精神的产物。它作为一个审美范畴,是重在“心”、重在“意”,深浸着主体心灵意味的。王昌龄曰:“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苏轼曰:“意与境会”;方回曰:“心即境”;方士庶曰:“因心造境”;林纾曰:“境者,意中之境”;梁启超曰:“境者,心造也”;等等,都说明了这点。宗白华的意境论是深刻地感悟着传统哲学美学这一精神内涵的。
宗白华对意境理论哲学根基的揭示,实际上也否定了那种认为意境源于佛家禅宗哲学的看法。宗白华并不否认佛学禅宗思想对意境理论的影响,他把禅境看作中国艺术理想境界的实现,但是亦强调“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67页。),认为禅并没有割断其与中国传统哲学的精神联系。宗白华对意境理论哲学根基的揭示,是在儒、道、释三家哲学圆融通合的大哲学背景下展开的,他把意境看作是人类生命情调的表现,是生生不息,变易无穷,对宇宙生命有深刻感悟的审美范畴,所以,他又尤其重视肇始于道家的“道”为宇宙生命本源,“道”的体验构成意境审美的生命和实质的思想。他说:“中国哲学就是生命体悟‘道’的节奏,‘道’具象于生活、礼乐制度。‘道’,尤表象于‘艺’,灿烂的‘艺’赋予‘道’的形象和生命,‘道’给了‘艺’以深度和灵魂。”(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70页。)又说:“中国人对‘道’的体验,是‘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唯道集虚,体用不二,这构成中国人的生命情调和艺术意境的实相。”(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73页。)中国哲学的最高范畴就是‘道’,中国哲学美学的基本精神就是体道悟道,这是许多人都意识到的,宗白华把它特别揭示出来,显然有助于我们把握传统意境理论的真谛。他所谓体道悟道,也就是强调“意境”美创造离不开宇宙人生真相的揭示,强调意境的根源仍在于活泼泼、气象万千的宇宙人生世界,这与那些鼓吹清虚玄远、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家意境论者是有本质区别的。而他的意境理论,也正是从“道”的生命体悟出发,到流动、虚灵的节奏化、音乐化的艺术空间展现,再到富于诗意的艺术人生的体验和创造,构成一完整的艺术理论系统,从而给人以深刻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