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北雁鸣风絮，
一夜闻秋语。
清宵何处落花残？
独见蝶衣逝水满江寒。（注1）
雁声凄厉，划破拂晓的雾霭。叶七停下脚步朝空中望去，却没有看到大雁的踪影。唯见一弯依稀残月，挂在不远处的杨柳枝头，寂寞而清冷。
“或许，这只是一只孤雁吧。”叶七轻轻叹了口气。
北雁南归，预示着秋日的来临，为了生存和繁衍，大雁飞越千山万水，从寒冷的北地来到温暖的楚南过冬，征程万里，偶有落单在所难免。只是一想到这些，叶七就不自觉苦笑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已经老了。不用说二十年，就算换作十年前，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感慨。
虽然此刻的叶七，确实如同一只孤雁，形单影只。
来时的小路，已经淹没在薄薄的晨霭中，几片半绿半黄的柳叶，如同逝去的蜻蜓，缓缓飘落在路边的小溪中，随着溪水流向不远处的一座小镇。小镇宁静而安详，唯有几处炊烟升起，或许是勤劳的店家，正在为远行的商旅准备早点。
叶七并不准备去镇上，那里人多口杂，不适合隐藏行踪。
很多年前，叶七就来过这里，知道溪流的尽头有一个山谷。位置偏僻，也不是很大，很适合用来暂时休息。谷中还有着水潭，是溪流的源头之一，也方便补充饮水。
沿着小路转过一个山角，叶七便来到记忆中的谷口。猛然间看见谷口边左侧的山壁上，写着四个海碗大小的墨黑大字。晨雾朦胧，字迹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神韵。
“朝露夕盈……”叶七眯起眼睛，轻声念道。
字迹清俊秀逸，腾挪有序，极富灵性。字体的转折处少了几分圆润，多了几丝青涩，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新学之人所写。虽然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但笔画间透露出来的蓬勃朝气，却让叶七低落的心情，为之一振。
“好字，好字。”叶七禁不住连声赞叹，“这若是少年人所书，那便是极有天赋之人，定然要好好教导，万不可流于荒废……”
又仔细欣赏了片刻，叶七这才想起多年前自己经过这里的时候，谷口似乎并没有这四个字。并且从墨色上也可以看出，这几个字写在石壁上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半年。
叶七突然很想去镇子上看看，但是考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带着些许遗憾继续朝山谷内缓步走去。陈旧的布鞋踩在碎石上，没有丝毫声音，也未见碎石有半点晃动，鞋面更是一尘不染。崎岖山路，犹胜闲庭信步。
山谷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寂静无声。记忆里，只要跨过碎石沟，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山谷中的水潭了。叶七却突然停下来，脚下的碎石微微一晃，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很快又有回声响起。
声音虽然很轻，但在寂静的山谷中，依然有些刺耳。
一丝奇特的气息猛然出现，虽然瞬间便消失无踪，但是叶七依旧敏锐地感受到了——这是一个绝顶高手外放的气势。叶七不由再次眯起眼睛，仔细感受着山谷中的气息——谷口流动的风、谷中翻滚的雾、潭面袅袅而起的水气、山间飘落的树叶、甚至是岩石间昆虫的爬行……
良久，叶七睁开眼睛，对着空无一人的浓雾道：“可是风师兄？”
山谷寂静依旧，除了叶七的回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叶七淡然一笑，并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潭边，望着水面升腾的雾气出神。
“叶师弟，好久不见。”未几，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浓雾中响起，有如长剑刮擦铁板，让人听着极为难受。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阵若有若无的寒风。水面的浓雾在寒风的吹动下，如同长蛇般翻滚起来，极为规律地朝着两边卷去，露出一条窄窄的通道，通向潭水中央。
一名带着白色面具，身着黑红色披风的身影，出现在叶七的视野中。
水潭中央并没有露出水面的小洲渚，也没有水草浮萍，除了潭水本身，不存在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面具人就这般站在水面上，纹丝不动，脚下的潭面幽深而平静，宛若碧玉般温润，没有一丝涟漪。
黑红色的披风极为宽大，包裹着面具人整个身体，甚至连脚下的一圈水面也一起遮住，让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漂浮在水面上。浑身上下除了惨白色的面具，就剩下暗红一种颜色，在晨霭的映衬下，如同传说中溺水而亡的水鬼，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正准备上岸来寻找替身。
叶七似乎早有所料，也很熟悉这种装束，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
彼此对望了片刻，叶七微微一笑道：“阔别多年，师兄一向安好？”
“托师弟的福，还死不了。”面具人语气平静无波。
“如此就好。”叶七看了一眼平静的潭面，话语突然一转，“师兄的功力也越发的精纯了。这水云闲轻功，恐怕已经登峰造极了吧？”
“哈哈，让师弟见笑了。”笑声中，面具人突然朝前走了一步，一圈涟漪随之产生，朝着四周扩散开来，
“当年师傅说过，我们师兄弟几人，唯有风师兄最有天赋修习轻功。”叶七看着潭面渐渐消失的涟漪，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语气却颇有些感慨，“师傅还说，若是师兄能够勤加修习，只需二十载，便可踏雪无痕；三十载，可渡水无波；四十载，借此进入先天境界也毫无问题。”
叶七的声音虽然很轻，山谷中依旧产生了回声。仿佛有人在不停地重复着叶七的话，又仿佛在提醒着面具人，对面的师弟虽然阔别多年，但是对他依旧非常熟悉。
“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面具人语气中多了一丝得意。
“是啊，已经四十多年了。”叶七的话中却多了几分沧桑。
也许是回忆起了久远的往事，二人没有继续说话，直到山谷中的回声完全消失，面具人淡然道：“想必师弟知道我此来用意吧？”
“师兄在朝廷身居高位，荣华富贵俯首可拾，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你出手的。”叶七一边说话，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身边的雾气顿时化作两条白练，朝着鼻孔中涌去。
“这是……”
面具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似乎对叶七所展示的武功有些好奇，但也没有追问。只是抬头看着天空，像是在问叶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荣华富贵自然是好的，可若是比起传说中的长生不死，又能算得了什么。”
叶七眯起眼睛，盯着面具人看了片刻，突然笑道：“看来师兄安插在千山阁中的暗线，地位还不算太低。”
“金师兄安排的人，自然不会太差。”面具人轻咳了一声道。“况且这又能算得了什么，千山阁安排在朝廷的暗子，难道还少了吗？师弟你作为千山阁的大总管，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吧？”
“既然如此，金师兄为何没有一起过来？”叶七不置可否。
“对付师弟，还用不着金师兄亲自出马。”面具人轻哼一声。
“看来是风师兄你故意拖延了消息。”叶七不由大笑道。
“师弟你说得太多了，我只问你，交还是不交？”也许是被说中了心事，面具人语气一冷道。
叶七似笑非笑地问道：“我若是交出来，又能有什么好处？”
“师弟身后的追兵，自然由我来阻挡。”面具人语气冰冷，已经完全没有刚才叙旧时的感慨，“并且我还可以给师弟一块令牌，保证师弟能够在岳西通行无阻，安然抵达齐云关。”
叶七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我若是不交呢？”
“这也好办，你我分别多年，难得今日在此一聚，却是无酒无菜，师兄我未免过意不去。”面具人冷笑一声，再次朝前踏出一步，涟漪再次从落脚点产生，一圈圈朝着叶七荡漾而来，“若是能够以地为席，以武当酒，以命作菜，彼此切磋一番，也可稍解心中遗憾。”
“好，既然师兄如此痛快，师弟我也就不藏着掩着。”叶七看着潭面渐渐消失的涟漪，语气也是一冷，“师弟我此番作为，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师傅当年的遗愿。只要师兄和我回到云烟谷，在师傅墓前告知此事，了了他老人家的心愿，我再把东西交给师兄，便是两全其美之事。”
“云烟谷？嘿嘿，只要到了云烟谷，哪里还轮得到你我说话？”面具人再次冷笑，语气中有着一丝不屑，“况且莫师兄就算再仁厚，也不会为了你和千山阁开战吧？到时候无非就是把你交出去，息事宁人罢了。”
“莫师兄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叶七摇头道。
“师弟未免太过天真，就算莫师兄不这么做，云老妖和聂阎王二人，却未必会听莫师兄的。”面具人的声音猛然变得尖锐起来，还带着一丝颤抖。
叶七笑了笑，不置可否，话语一转道：“可我费尽心思，总不能凭着师兄几句话，就这般灰溜溜地逃出齐云关，从此流浪在草原上吧？那我还不如不做，好好在千山阁当我的大总管，岂不是更好？”
“师弟既然愿意回到云烟谷，自然也可以加入我们灵犀阁。”面具人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声音再次变得嘶哑低沉，“金师兄为人宽厚，雄才大略，一直对师弟念念不忘，若是师弟能够弃暗投明，定然会受到金师兄的重用。到时你我协助金师兄剿灭千山阁，再瓦解秘境，别说荣华富贵，就算……”
“师兄说的话，未必管用吧？”叶七打断道。
“没有陛下的首肯，谁说的话也不管用。”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阴冷的声音，带着些许挑衅的味道，从谷口方向传来。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的身影，若隐若现地出现在谷口，缓缓拨开浓雾，朝着谷内走来。
“风师兄，如何？”叶七看了黑衣人一眼，话中略带着几分嘲讽。
面具人没有理会叶七的嘲讽，也没有理会黑衣人的挑衅，只是静静地站立在水面上，唯有脚下却再次产生了一圈涟漪，如同在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块小石子。
“叶七，你前有埋伏，后又追兵，又有什么资格谈条件？”黑衣人是个面色阴鸷的男子，见叶七丝毫没有理会自己，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是黑得快要滴出水来。
“只要风师兄肯让开道路，我自然可以甩开追兵。”叶七淡然道。
“好大的口气。”黑衣人眼中怒色一闪，阴冷的声音有如毒蛇，扭曲着朝叶七游来，“你盗取叶家祖传宝物，叶家几条老狗就算平日不对眼，这时候也会放下成见，一起出来追杀与你。”
叶七笑了笑，没有说话。
“叶千鹤那老东西虽然糊涂，却号称轻功天下无双，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够追上来，你还指望能够甩开他？”黑衣人冷然一笑，笑容中充满了扭曲的仇恨，“只要我们拖延一下，你觉得自己还能够逃多远？”
虽然黑衣人喧宾夺主，但面居人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
叶七沉默片刻，又看了二人一眼，突然笑道：“那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黑衣人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得意，一字一句，说出了心中的打算：“只要你能够配合我们灵犀阁，在此伏击叶家那几个老东西，我便可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饶你不死。”
叶七不置可否，看向面具人道：“风师兄，这是你的意思？”
面具人还未说话，黑衣人便抢先说道：“陛下密旨，凡叶家之人皆可杀；我灵犀阁中有与叶家之人结交者，以造反论处。风……嘿嘿，风副阁主，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面具人沉默片刻，淡然应道。
“如此，叶七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黑衣人看着叶七得意一笑，如同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
“看起来我好像确实无路可走了。”叶七眉梢一扬，慨然道，“我也姓叶，虽然不是千山阁嫡系子孙，但也算是千山阁的重要人物。估计我就算配合你们杀了大长老他们，最终也难逃一死吧？”
“废除武功，终身为奴。”黑衣人残忍一笑，眼中涌现疯狂之色。
叶七摇了摇头，不再理会黑衣人，而是看着面具人道：“风师兄，动手之前，我有一事相询，还望师兄如实告知，可否？”
“叶七，你真是不见棺材……”黑衣人顿时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狂怒之下，右手轻轻一抖，一柄漆黑色的软剑弹出，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隐藏在薄雾中不停地扭动颤抖着。
“荆百户，退下。”面具人突然出声道。
“风……风副阁主，你这是准备和叶家的人谈交情吗？”黑衣人盯着水中的面具人，咬牙问道。
“退下。”面具人身形微动，朝前踏进一步，无形的气势扑面而来，吹得黑衣人披风猎猎作响，浓雾也随着气势涌来。
“风无声，你算什么东西，若不是陛下……”黑衣人不为所动，长剑微微颤动间，无形的气势被从中劈开，滚滚而来的浓雾，也朝着两侧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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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霞澈录》之《虞美人.雁歌》，原文：
长空北雁鸣风絮，
一夜闻秋语。
清宵何处落花残？
独见蝶衣逝水满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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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寂锁梧桐碧，
十里寻芳忆。
凭栏几许望天涯，
却道远山暮色蕴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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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似乎对叶七所展示的武功有些好奇，但也没有追问。只是抬头看着天空，像是在问叶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荣华富贵自然是好的，可若是比起传说中的长生不死，又能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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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你说得太多了，我只问你，交还是不交？”也许是被说中了心事，面具人语气一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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