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宁娘的歌喉还是世间难得。”
苏凝意一身朴素青衫,和这十里欢场格格不入,仿佛繁华粉黛中一缕清正剑气,他的赞叹亦不带丝毫亵玩,真挚诚恳,也亲切温和。
身后一声笑,婉转多情:“多年不见,当年的少侠却成了翻窗的采花贼了,真是可悲可叹、世风日下。”
“这也是逼不得已,宁娘就别嘲笑我了。”苏凝意无奈,他之所以翻窗而不从楼下大门进来,为的也是不暴露自己行踪。他微笑向对方看去,一女子正倚着红柱,彩衣柔顺流纱逶迤,一双妙目媚波入骨,流转着凝视他,无限娇慵又无限感慨。
这便是金缕衣头牌,宁凄凄。
苏凝意初遇她时,宁凄凄还没有名字。当时她被逼成婚,原本应随夫姓,结果嫁过去时,才知夫家因仇家寻来,死伤无数、下人逃散,已是树倒猢狲散。结果那仇人欲迫宁凄凄一起离开作他小妾,苏凝意便是这时出现。
英雄救美,以身相许,换做别人,自然会成就一段佳话,一大乐事,令江湖后来人津津乐道。但宁凄凄性烈,情愿欠下人情来日再还,也要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苏凝意无意阻拦,只是暗中照顾一二——他很欣赏宁凄凄的处世之道。尽管宁凄凄后来入了青楼这一行,却不曾自甘堕落,也不任人糟蹋,倒是活得别样潇洒,有着他没有的逍遥自在。
苏凝意从来明白,自己肩负重任,青城剑派掌门首徒、万人之上的大师兄,可不是说着玩的。
这叫他想起现况,不由轻叹一声。
宁凄凄听闻,嫣然调笑:“苏大侠有何烦恼?这眉蹙得可真是楚楚可怜啊……”她故意拖长了调,将楚楚可怜这四字咬得重了一些,待看到苏凝意的神色,才收回调笑,带着一点关心,“是否方便向凄凄一诉?”
苏凝意知她真心,更不欲将红颜知己卷进来,微笑:“这故事无趣,不如不诉。宁娘若真想听,我倒想起了一个人,你一定对他感兴趣。”
“哦?谁?”宁凄凄明了,顺着他的话,颇感好奇。
苏凝意交友天下,无论男女,都或多或少听花楼客人茶余饭后谈论过。但最近不知怎的,淦州的这些混江湖的客人来的少了些,即便来了,也不会随意谈论。宁凄凄其实根本就不知道最近江湖上风云翻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下面对风浪覆灭之险的,恰巧站在她面前。
所以她当然好奇。
更加好奇苏凝意说起这人时,那格外清亮的眼神和不同寻常的认真。
“我新结交的一位朋友,说也奇怪,我第一次看到他,便觉得他很特别,想着我们大概能成为很好的朋友。”苏凝意道。
“后来你们果真是朋友了。你若有这个心,江湖上只怕也不会有人轻易拒绝。”宁凄凄很明白他在江湖中的地位与影响力,遂笑言。
苏凝意回想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他们从相识到敌对再到如今,有过拔剑相向,有过伤害,也有过救命的交情,更是相依为命过,便觉得世事无常,感慨:“是啊,但差一点,我们就要阴阳永隔了。”
宁凄凄没说话。刀口为生,是死是活谁也无从置喙,这是江湖人逃不过的命数,即便是苏凝意,也不敢保证自己就不会半途殒命。她虽非江湖人,这一点却看得很清楚——因为她曾亲眼见过寻仇这等血腥事,也亲眼看见尚为少年的苏凝意一剑杀人,精准又毫不犹豫。
她垂首,手一抖,拂出三两声琴音,清越如啸。她的手是一种女子的小巧,秀而白,宛如削葱,温柔地躺在泠泠弦上,极其柔美。
这实在是一双世间少有的、极合琴韵的手。
苏凝意的目光凝在了上面,他仿佛才注意到红颜知己竟然还有一双如此美好的手,又仿佛透过这双手,感觉到另一种直逼刀剑的凌厉。
宁凄凄早已习惯他人注视,对视线极为敏感,自然看出他的不寻常:“怎么?莫非时隔多年,苏大侠竟然要为凄凄的手倾倒?”她似乎也觉得荒唐,未语先笑。
苏凝意道:“不是。”
“哦?”
“我那位朋友也有一双很好看的手。”但宁凄凄让人想起晓风残月、想起春色无边、想起一切时间至柔,谢从欢却叫人越看越心惊,手再秀致,也天生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锋利,即使弹琴作画,也要先警惕三分。“但他大概不适合做这种风雅之事。”他想了想,又笑着补充。
宁凄凄不动声色:“你以前可从不会留意这些。”
苏凝意一怔:“那时不过想查看他手中是否有用兵器的痕迹……”
“我手上有茧吗?”宁凄凄问。
“有。”苏凝意毫不犹豫。宁凄凄学琴多年,怎会没有茧?
“今天以前,你有注意过我的手很好看吗?”宁凄凄慢慢问。
苏凝意沉默。
宁凄凄便明白了:“你确实只当她是普通朋友?”
“可他是……”苏凝意仿佛反驳她,又提醒自己,“他是男子!”这句话一出口,原本浮艳嘈杂的氛围陡然变得沉重又寂静。“我怎么会生出这种龌龊心思?!”
宁凄凄良久不语,半晌两人对视一眼,她先笑起来,笑得巧媚:“不过诓你两句,苏大侠可别当真。世人皆爱美,男子当然也不例外,赏心悦目的谁不喜欢?”她若无其事地又拂了几下琴弦,气氛回转,才半真半假开玩笑,“不过如此看来,那位公子的确非同一般,否则又怎能叫你另眼相看?凄凄但求一见,看看究竟是何等风流人物。”
苏凝意定定神,道:“我们还要一道去办事。此事一毕,我一定邀他前来,我们三人不醉不归。”
“君子之约,可不许半途毁诺。”宁凄凄道,“届时凄凄定沐浴焚香,持琴以待。”
苏凝意其实还有些恍惚不定。宁凄凄以玩笑话带过,却终究在他心中留痕,再不能自然而然。此刻他想起被自己独自留在房间孤零零的谢从欢,顿时心生去意,道:“天色已晚,我不可耽搁太久,必须得走了。”
宁凄凄也不挽留他,道:“那便祝你们此去顺利罢。”
苏凝意起身,正要照着来时路翻窗而走,猛然听见楼上一阵嘈杂,似乎有杯盏破碎、桌凳倒翻,几声足音忽轻忽重,显是发生了激烈打斗。
两人相视一眼。
“你留在这,我上去看看。”苏凝意丢下一句话,人已倏忽无踪,原来他已顺着窗户栏杆,上到了三楼。
他一上楼,便与几个黑衣人打了个照面。对方反应很快,连停顿都没有,便出剑想要逼退他,却被苏凝意险险闪过。
就是这几剑,苏凝意便看出他们身手非凡,恐怕是如狼似虎的真正杀手。
苏凝意即刻陷入混战。他一人与几人斗,竟然能不落下风,对方心中讶然,思及江湖传言,很快便猜到他的身份。杀手们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两人忽然剑势更为凌厉,一时就连苏凝意也不得不招架抵挡,另外几人趁机抽身,扑向身后房间。
那房间一直响起兵器相撞的打斗声,且越来越激烈,还时不时传出叮叮当当的杂音,显然情势危急万分。苏凝意听得心情沉重,无奈有人阻挡,不能立刻探个究竟。
“你究竟是谁——”
正在这时,一声低喝,令苏凝意手下一慢,险些被一剑刺中。
那竟是他师傅北塘的声音!
那么,和北塘争斗的又是谁?!他隐隐有了猜测,心情更是沉重,不由分心去注意,终于叫那杀手刺了一剑,幸而只是稍微蹭开皮肉。
“呵,北塘掌门才将在下和你的徒弟逼落悬崖,转眼就忘了么?”果然,那冷笑回复的声音,正是谢从欢!
“你!”北塘气急败坏,“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多少?!”
“该听的不该听的,我全听到了。怎么,北塘掌门想要杀人灭口?”谢从欢冷哼,“只怕你身边的这位不会同意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我当然不同意。对不住了,北塘掌门。”
“可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北塘掌门,我要带他回去。您知道,这是没有回旋余地的。”陌生人语气极为有礼有节,但说出的话,却显示不出一点尊重。“薛家内部的恩怨,外人若想插手,是坏了规矩。”
“周见琛你!——他会愿意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