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秉庭训，四书五经皆可成诵，只是先天不足，多病体弱，父亲见怜，不愿我劳神，将请西席之事推了又推。日月迁流，已在八岁年上，再无可推，今晨正是先生头回入府。打房里出来，小脸儿端得板正，一双短腿也迈得虎虎生风，生怕误时辰失了礼数。经过小荷塘，眼尾扫到一抹灿红色，脚下不停走出几步，却又退回来，眯眼细瞧，这回看清楚了，是条搁浅了的小鲤鱼，还在无甚力道地动弹着。）
（为给好容易盼来的先生留个好印象，晨读都耽搁下，收拾得格外齐整的一身，也顾不上。踏着湿软的草地走近，蹲下身去，将袖一挽，双手将之掬起，还混着些泥水。低头细视掌中，鲜亮的一尾红鲤，分明方才还见摆尾，而今贴服在手心，却仿佛乖顺得很。拿指尖蹭了蹭薄薄的尾鳍，一边往湖边倒腾步子，一边很担忧地低声咕囔）小鱼呀？

（先前出声，是疑心它是否还有命在，它忽然自掌心跃出，一惊过后，并不着恼，反而安心。追过去，用右手一抓，将小鱼握在掌中，又拿左手拢上，怕它不安之下又要逃脱，还要拿言语安抚）不要怕，我来送你回家
（言语之间，已疾步走到荷塘边，将小鱼放进水里，这还不算，蹲在水边不错眼地看住入水激起的涟漪，生怕没能救得及，那小鱼儿又翻肚浮上来，岂不是白耽误工夫）

（灯花忽地爆出一灿，砚中墨汁仿佛随之微荡，疑心是眼花，一念之后，眼前却有了非同一般的景象。桌上白纸无风自动，浓墨在上印下一个指印，手腕一颤，笔尖顿，抬头四顾室内，却是无有旁人。将笔搁下，剪去灯花，低头谛视许久，四壁沉静，并无异动，只有纸上孤零零明晃晃的一点墨迹，仿佛稚童贪玩印下。摇一摇头，默念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掀过那篇，放在一旁，铺上一层新纸，课业早竟，不过闲来走笔，此刻心神未定，思路凝滞，悬笔片刻，索性搁下。自书架上取出一本晋书，翻阅起来）

（又熬过了一冬，不可不说艰难。一个冬日不曾出过府门，狐裘鹤氅加身，最远却也不过书房。还是病了一场，病榻之侧，双亲常叹息悲梗，恨上天无眼。好在冬去春来，终于病愈，提心吊胆了一冬的下人也得以喘息，阖府欢喜。却不甚关情，此生如寄，人世于我，不过格外匆匆一场罢了。儿时扬鞭纵马的理想已经太过遥远，耽于文墨，最初不过是无可选择的妥协，这些年过去，业也成了习惯。）
（书中史诗闪烁，真相难明，索解费神，渐觉困乏。忽然起了一阵风，灯火尽灭。小童慌乱惊呼，轻斥一声，索性将书抛开，就此歇下。此夜分明无风，长窗外一片翠竹，格外静默。夜渐深，精神不济，昏睡过去）

折三
（前些年还能与人赏景论诗，今年自打开了春，却连一丝风也吹不得，稍稍受凉，就要病倒，且一次比一次更重。仆人受了教训，窗阖得极紧，一丝风息也无，笼着一屋子闷热气息，和难散的药味。混沌几日，昏昏睡睡，分不清是梦是真。）
（眼皮微颤，终于费力睁开，眼神尤涣散着，半晌才逐渐凝聚，眼底有了神光，神智难得清明了些。夜幕低垂，室内烛影摇晃，不知是什么辰光。喉中干涩疼痛，欲唤仆人倒茶，用尽气力，出口的声音却低哑难辨。）

（口鼻之间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气味，一呼一吸都觉艰难。这具身体还温热着，也不过是留着最后一口气，时刻都有可能咽下。未听门响，眼前已经递来一杯茶水，不及细思，就着来人之手喝下半杯，喉咙好受了许久。病中气力不足，又靠回床柱，抬眼看人之际，不由愣住）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自知时日无多，府里众人只怕比我还要清楚，又哪里来的下人冒失穿这不合时宜的亮红颜色。我观她面容，分明不曾见过，身边几个伺候的，都是再妥帖不过，而方才杯中茶水，却已无甚温度。心念转，眉头已愈皱愈紧，只拿眼看住她）

（花鬼狐仙幻化为人的志怪故事，不是没有读过，却没想过有朝一日真正遇到。一时惊诧不已，后话入耳，心头反倒微晒，我如今命在旦夕，哪还有什么可害。此念一生，倒觉从容许多，生死关头，其他诸般实在不足动容。到底非我族类，不得不提防，将手指慢慢抽出来）那你今日因何而来？所图何为？

（自三岁启蒙，学诗文礼数，至今不曾有轻薄言行。人伦大事，于她口中却不过玩笑一般。许是精怪一类，非同凡俗，五常之外，不可以常理来论。狐鬼化人，多与风月之事相关，倒也不曾讶怪，可惜我于此无意）姑娘自重。
（虽也想过男女之事，却因身体之故，早已绝了此念。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低斥一声）胡闹！（这一句起的急，激起一阵猛烈的咳，怒意未平，气也不曾喘顺，便已续道）莫说我身体至此，纵是娶妻，不过平白辜负。只说旁人家闺阁女子，岂是你说要送就送的？

（她覆手之处，瞬间灵台清明，一扫疲乏之感。人言回光返照，该是如此，人世一行短短十数年，都将风流云散。回顾此生，上不曾为国为家尽绵薄之力，下不能诞育子嗣传承香火，虽死不能合目。身体松快些，也将她絮絮得话音拢入耳中）你莫要哄我，历来文曲星下降，做官为相，而我生来一副残破身躯......
（话至此，难免生出自苦之意）上天既予我残破身躯，又何必叫我识文断字

（眼前这人眉目如画，若不开口，倒真有些仙骨逸韵。举止虽嫌轻浮，又无浪荡意，只是娇憨亲人，先前那不喜倒散去大半。心中虽顾忌着男女大防，却又奈何她不得，便也不费那无用工夫）好大的口气，倒不知你是哪路的神仙，竟有这般本事？

（原来是一尾小鲤鱼，怪不得叫阿鲤。君子之风，克己守礼，闺字不好直唤，只在心中将这个拗口的名字念了一句。她虽再三保证，却不敢深信，只怕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漏夜絮语，不觉天边已泛出鱼肚白，大抵精怪，都是夜间出行，待她告辞离去，独看初日升起，还有些恍惚，不知是否大梦一场）

（落笔前得墨色指印，这场景似曾相识，一时回忆不起来。来不及细想，她话音入耳，神色一变，饱饮墨汁的笔尖在纸上落下刺眼的墨痕）
（转笔勾勒，克制着手腕微颤，慢慢匀开墨迹，点画成梅。我与她萍水相逢，却得她相助，沉疴得愈，如获新生，原以为是前世修来，因缘难求。如今想来，该是她处处行善，功德深厚，才有而今终于得道）那我可要恭喜你，成仙得道，从此尽可逍遥自在了。

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揽肩头，让她坐在椅上，蹲下身，轻轻褪去鞋袜，握着她脚腕，点笔画了一朵梅花。相识数月，一切行举发乎情止乎礼，今日僭越，是要她腾云驾雾，云雨无踪时，留下今日一点凭证。）
（成仙才是正道，人生不过浮华一瞬，实在不足挂齿，何必让她沾染这一遭爱恨贪痴嗔。梅花画成，不知从何处坠下一滴雨，梅痕却不见斑驳。）

（今年的雨水似乎格外丰沛，过午天气陡变，黑云漫天，才未时，已昏黢如夜。惊雷忽起，雨水裹挟着骇人的声势，倾泼而下。心跳伴着雷声，一声响似一声，便是彻夜的难以安睡）
（雨后的庭院，是一种冷冽的清新。晨光熹微，洒扫的下人聚在一处，围着荷塘指点议论。我走过去，将人群分开，看见水面浮着一尾红鲤。不顾仆从阻拦，涉水而入，双手将之掬起，捧在掌心，入眼是鱼尾一道梅痕。）
（那朵梅花曾落在她雪白足上，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