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好是，风梳烟沐
夜晚的海风极其可怖，与海涛相和，似是要将我们永葬于海底。
宫人们已经睡下，我点燃了一点红烛，独坐在梳妆镜前。
真是上好的铜镜啊，流云纹饰圆融自然，凤鸣九天之姿真真是栩栩如生，镜中人的一袭红妆，顾盼之间华光流转，多美啊。
我抚摸着身上的红绸，未有丝毫将为人妇的喜悦。
我想把这一身衣裳撕毁，想把这些东西都砸烂，想要海浪把一切都湮灭。若是海浪真能把这座囚笼拆毁，哪怕是夺去了我的性命，我也会对它心存感激。
“你哭什么？”铜镜里的人问我。
她出现在我的镜子里，笑意盈盈。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她在水中游动着，漂亮的鱼尾沉沉浮浮。
“你是鲛人？”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惊喜。
皇祖母说过，鲛人会带着凡人的灵魂前往极乐之地。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嘻嘻，姐姐你在说什么呢。”她优雅地摆动衣裙，“姐姐闺名可是潮汐？”
我愣了，不是来带我走的么？那她是来做什么的？
“你。。。想要做什么？”
她的脸上浮起了云霞：“我的名字也是潮汐，所以想要见见你们的潮汐公主。”
“我就是。”
“早猜到啦，这队和亲的船队上，只有你穿着婚服，太明显了。不过姐姐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嫁给那个萧衍呢？我见过他的，他好丑啊，而且还很老，今年。。。今年肯定有八十了。”她微微歪着头，眉头微微皱起，不解的看着我。
我裹紧了婚服，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
这不是我的选择，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我是公主，我享受了万人之上的尊荣，就要付出一切去为我的国家、臣民争取利益。与大梁联姻，可以为魏国带来庇护，可以平息两国的纷争，只需要牺牲我一个人，就能带来这么多好处，何乐而不为呢？哪怕萧衍的年纪比我皇祖母还要大，为了我的国家，我必须要嫁给他。我可以不愿意，但我不能逃避，生在皇家，命运就不在自己的手里了。
“潮汐，够了。在下有意邀请姑娘一同赏月饮酒，不知姑娘是否愿意赏脸？”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如清风一般爽朗，让人不禁想到远处的山，山外的海，海天尽头的云霞。
天地万物，在我耳中都消散，只留下他的声音。
他是谁？
我知道这不妥，可我还是走了出去。
甲板上的海风很大，一时之间吹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他微笑着来到我的面前，用高大的身躯为我遮挡狂风。
我从未见这么好看的人，眉飞入鬓，目似寒星，鼻若悬胆，唇红齿白，细腰乍臂，气度非凡，这些词都能用在他的身上。
我愣愣的看着他，直到他笑出了声音，我才发觉自己失礼。
“我都说了，三公子你在一旁看着就好。现在这场面，叫个什么事啊！”从铜镜中看见的鲛人潮汐此时正坐在栏杆上，一条鱼尾也变成了人的两条腿，修长白皙，脚腕上缠着的绸带更显得她艳色十足。
“你们。。。”我越发不明白了，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姑娘不必害怕，我们只是想邀姑娘一同游玩，你若是不愿，我们也不会强求。”
我抬头看他，只看见了一双含笑的眸子，宛若水晶一般的青涩眼眸中，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这让我羞红了脸。
“姑娘喜欢喝什么酒？”他微微上前一步，我慌忙后退，还是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是梨花酿的味道。
“。。。梨花酿。”鬼使神差，我都未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

一旁的鲛人潮汐笑得灿烂，她眼中打趣的神色让我觉得羞愤。
酒过三巡，潮汐就像是个玩疯了的孩子，在甲板上又跑又跳，一个翻身，回到海里去了。
片刻后，我听见了仿佛从天际飘来的歌声，飘渺动听，这一定是仙乐吧。
我不顾仪态，躺在了甲板上。我看着空中熠熠生辉的星辰明月，我从未觉得，他们离我这么近，仿佛伸手便可触及。
“很美对吗？”嘲风问我，清冷的月光笼罩着他，他的眉眼却是我从未见的温柔，他抬头望着天空中的那一轮明月，我从他的身上读到了一种名为思念的东西。
“你在思念谁？”我很好奇。
他浅笑着，说：“我在想我的家。”
“你的家？”我有些好奇。
他浅浅一笑，绝口不谈。
“我的家很大，很恢宏，但是巍峨的宫墙阻隔了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我对于外界的一切认知，来自于宫娥的口中。我知道外面有高山，有大海，有草原，有雪山，有荒漠。。。有我没有见过的一切瑰丽。我从出生起，就一直在邺城，未踏出过半步，直到我被送给梁王那一天。”我看着月下飞过的白鸟，对嘲风说出了深藏于心十六年的愿望，“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摆脱一切禁锢，抛下公主的身份与责任，与心爱的人一起徜徉在这天地之间，如一双飞鸟，振翅便可高飞，飞到囚笼无法笼罩的远方，飞到弓箭无法企及的高度，那时，我便是自由的。”
“一定会的。”嘲风在我身旁躺下，他墨青色的发丝有几缕覆盖在我的黑发上，我除了害羞，再也没有其他想法了。
“你一定要到草原去，那的夜空才是最美的，明月星辰，皆是唾手可得。。。”他的语调平稳，潇洒疏阔却是掩盖不住的，他娓娓道来这天地间的壮阔，我恍入仙境，不知归途。
他说起高山时，他说起湖泊时，他说起荒漠时，眼中闪烁的神采，要美过眼前的苍穹。我未曾去过的地方，他都为我道来，只为我一个人。。。
潮汐的歌声渐渐低沉，最后，我只听到了她拍打浪花的声音。
当鲛人散去，白雾渐起，飞鸟在雾中穿梭，只留下一个隐隐绰绰的黑影。
嘲风的讲述也随着时间而进入尾声。
我想我一定是醉了，否则怎么会去找嘲风讨要那一个承诺呢？可我看见他要走，就什么都顾及不上了。拉住他衣摆的那一刻，我忘了属于我的责任，只想与他多待一会儿。
“你会不会再来见我？”
他很温柔的笑了：“会的。”
“你没骗我吧？”
“我会来的。”
他就像是一缕清风，从我的指缝间溜走，我望着白茫茫的海天，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寂寞。
当我被宫女唤醒时，我以为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却看见了枕边有一簇薄荷叶。

二、一寸相思一寸灰
窗前的薄荷生长得极好，一丛一丛的绿，消去了不少暑气。
我来大梁已经两年了。
我的夫君萧衍今年八十五，很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我虽说是当了两年的妃子，却还未被他拿正眼瞧过。
“娘娘可是嫌蝉声嘈杂？”
“今年也真是奇怪，都快入秋了，天气还是这样热。”
我静静的抚着薄荷叶，茫然无措。
初入梁宫，我心中总是期盼着嘲风的到来，万万没想到，我没盼来嘲风，反而等到了侯景。
他不过是高欢手底下的一条狗罢了，咬起人来不知轻重，除了骑射，他这个人真的是无半点出挑之处。
我在宫内见着他时，着实是吓着了。他背叛了高欢，投靠了梁帝。
我只是一个妇人，不敢妄言朝堂之事，侯景再如何，也与我无关。但我就是厌恶他，因我总觉得，他会给我带来灾祸，这是一个女人天生的直觉。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没有错。要我来和亲，就是他的提议。
“明月，你去拿壶酒来。清溪，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消暑的糕点。”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事实上，这两年来，很多时候我都是这样一个人坐在这一丛薄荷叶前。
“是，娘娘可是要梨花酿？”
“拿桂酒来吧。”我喜欢梨花酿，可它不适合一个人喝。
“桂酒好哇！”庭院中的水池中传来一阵拍水声，一个美艳无双的人儿从水中探出头来，“嘻嘻，潮汐姐姐，好久不见，你可有想我？”
我惊愕不已，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潮汐会这么出现。
“你......”我急忙往外走，潮汐来了，他呢？他为什么不露面？他是不是忘了我所以没有来？
可明月和清溪回来了。
“娘娘可是要外出？”
“我……”庭中水池里只有一尾红色的鲤鱼，悠悠地打着晃儿，漾起一圈圈涟漪，“我只是想在院子里走走。你们不用伺候了，先退下吧。”
火红的霞光染红了天空，我看着她们退下，补上一句：“到明早再来吧。”
“唉，还以为人间是很美好的呢，没想到要和姐姐见面说说话都这般艰难。”潮汐坐在水池边上，长长的鱼尾拍打着水面。
“他……”他在哪？我差一点就要问出来了。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我扯起微笑，问潮汐。
“我嘛，一点都不好呢，想姐姐你啊想得都睡不着呢。我知道姐姐你也是过得不好的，不过让我很难过的是姐姐你一点都不想我，你想的是三公子。”潮汐笑得不怀好意，却是委屈的语气。
“我没有！”
“三公子也过得不好呢。他啊，每天都在想八公子呢。我有的时候特别羡慕八公子，能被三公子那么宠爱，只要八公子一句话，不要说星星，月亮都是肯摘的。但是啊，三公子不许八公子靠近女人呢，所以这月亮还是不摘的好，要不然嫦娥姐姐和玉兔妹妹不就没地方住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负屃的存在，当时我只是觉得他们兄弟之间感情深厚，若没有后来的事，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在见到负屃后，我细细思量了这番话，才明白潮汐想要告诉我什么。她在警告我，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可我就是不甘心，他是很好很好的，但我也不差，凭什么我的喜欢换不到一点点的回应。
“潮汐。”他站在庭院的一株翠竹旁，有风轻轻吹着他的衣襟，他的眼眸微垂，落在了潮汐的脸上。我知道他是在责怪潮汐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对这些细节原本略过的，后来回想，才发觉，他根本就不想让我了解他。

“你来了！”我知道我惊喜的样子一定是掩藏不住的。
他微微点头，向我走来，在离我七步远的位置，他举起了手里提着的酒壶。
“新酿的桑落酒，有点苦，夏天喝正合适。”
我不在乎他带了什么酒来，我只知道他来了，他没有忘了我。
“我这里也有酒，是甜的桂酒。”和你的桑落酒正好放在一起喝呢。
“是呢，还有解酒的薄荷呢。”潮汐笑眯眯的。
我的脸是彻底红透了。
“这两年，潮汐姑娘过得还好？”他的眸子里一定有一个深渊，要不怎么能这么勾人心魄呢，让人一眼望进就忘了归路。
“我很好。你呢？”这样简单的问候，在当时的我看来，已经是足够甜蜜。
“还不错。”不知道为什么，他略微顿了顿才回答。
“明明就是相当的不错，不仅有美酒，还有温温软软的美人主动投怀送抱呢。我在一旁一直看着呢！”潮汐笑得诡异，我一直都觉得她是在打趣我，后来才知道，能在嘲风眼中算作美人的，只有一个负屃。
“下一次不带你了。”
潮汐哈哈一笑，跑进屋里来拿桂酒。
嘲风没有进屋，他站在庭院中，对着夕阳饮酒。
暮霭沉沉，屋内早已昏暗，只有几缕未散的霞光洒在庭院中。我站在门内，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有些迷醉。他是我所见过的男子中，最好的，我当时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他的言行都在告诉我，他不喜欢我，连一丝的心动都没有，他对我好，似乎只是在怜悯我。可是我不甘心啊，即便是见到了负屃，我还是不甘心……不甘心也没有用，嘲风的眼中从来都是只有负屃的。
月上柳梢时，潮汐已经完全醉了。这一次，她没有唱歌，她缩在嘲风的怀里哭。
传说中，鲛人哭泣时，眼泪会化作珍珠。那一晚，我亲眼见到了鲛人泣珠的场面。
明明从眼眶中掉出来的是泪珠，可一落下来，就变成了颗颗饱满莹白的珍珠。
“呜呜，潮汐姐姐，对不起。”她哭着哭着，就开始嘟囔着对不起我之类的话。我十分不解，只当做是胡话，小心翼翼的哄着她。若我能够预料得到未来，当时我一定不管她。
“望姑娘见谅。”嘲风轻轻拍着潮汐的背，静静地安慰着她。
“女孩子家有些烦心事，哭出来就是了，没有什么的。倒是我第一次见到鲛人泣珠，觉得很新奇。”
“姑娘可知，并不是所有的鲛人都能对月流珠。”
“我是第一次听说，还请公子说明。”我看着他，回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和我说了很多话，今晚，他会和我说什么呢？这一次，他会不会留下？
“只有尝过情爱的鲛人才能把心中的回忆对着明月倾诉，回忆以相思泪与明月光为引，化作珍珠。这一颗珍珠，并不只是一滴泪水，它还是一段回忆。可惜姑娘只是凡人，无法倾听潮汐的故事。”
“不是凡人就可以吗？”我想要问的，其实是潮汐的心上人。我想要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嘲风。
“可以这么说。三界中，再弱小的一缕游魂也是能够听到的，只有凡人不行。”
“潮汐她……”我终于鼓起勇气，可是嘲风说他要走了。
“酒已尽，我该走了。”
“你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招待得不够好？”
“是没有那个必要了。”
他就像一缕风，我抓不住他。他走后，我一直都在回想今晚，我不懂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他为什么不愿意再来见我？我也幻想过，他只是和我开个玩笑，明天他就来了，提着一壶酒，给我讲着远方的山水万重。
可他没有来。
我再见他，是在三年后，那时，我已经离开了这座宫殿。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他匆匆离去，是为了去见负屃。
嘲风他走了，可是他没有带走潮汐。潮汐酒醒后，就待在水池，每日以红鲤鱼示人，也没有再和我说过话。
我以为我的日子又要平淡下去了，却被一封战报惊起了千重浪。
侯景兵变。

三、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
我时常会想起魏国的天空，总是被云翳遮盖着，明明是自由的蓝，却被苍白的云遮盖着，就像我。自由是在心里活得光明正大的东西，却因为我身上的枷锁，只好让它留在心底腐烂，不敢释放。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频频想到那片早已经看腻了的天空，或许是身在异乡吧，今生都不能再回到故乡，只能靠回忆来缅怀，真是可笑。可我的心就是不安定，我总是在想，如果大梁亡国了呢？哥哥会不会把我接回去？即便知道这不可能，我还是怀着这样的希望。
“你又在看天了，太阳这么毒，有什么好看的啊？”潮汐待在我身边快要一年了，我问过她为什么留下，她只是微笑，并不回答我。
“好看的。我哪都去不了，只能看看天了。”
“潮汐姐姐，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够离开这里，你会去哪里？”
“我……我不知道。”被囚禁了太久，我从未想过能够离开。
“那姐姐可有想要看到的美景？”
“……美景啊……可能是草原的星空吧。”
“好，我替姐姐记住了。”潮汐的鱼尾拍打着水面，激起水花把地面都弄湿了，她还洋洋得意这是在给我避暑。
我愿意就这么纵容着她，因为我实在是太寂寞了，深宫当中最难的就是快乐，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但每次深夜降临时，我躺在床上，眼泪却无法忍住。我没有那么多非要宣泄不可的哀伤，只是想哭而已。
“娘娘……娘娘不好了，陛下他……”明月跌跌撞撞跑来，她连着摔了两跤才跑到我的跟前。
“娘娘快跑吧，陛下——薨了！”明月拉着我的手往屋里去，她匆忙收拾着东西，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的夫君，梁帝萧衍，他死了！我扶着门框，不敢相信这个消息，他死了我是不是就自由了？可这是真的吗？我真的这么轻易就得到自由了？
明月手中拿着一串珍珠，她怔怔地望着我：“娘娘不想走吗？”
原来我已经泪流满面了吗？我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庞，手上的水渍表明了我确实在流泪，我是太高兴了吧，本以为此生老死深宫便是结局，谁曾想还有峰回路转的一日。
“我只是太高兴了，等我们去了佛寺便……”
“娘娘，咱们去不成佛寺了。”
为什么？皇帝死去，未侍寝无子女的嫔妃皆送去佛寺出家为尼，无论身份贵贱，为什么我不能去？
“侯景希望娘娘给陛下陪葬。”明月泪流满面。
我缓缓抹去眼泪，望着天空，心中一片茫然。如果嘲风在就好了，我哪怕是死，也想要再见他一面，只要一面我就心满意足了。
“娘娘……”
“跑不掉的，你们两个没出过门的女人是跑不掉的。”潮汐从水缸中爬出，她干脆利落地敲昏了明月，拉着我道，“姐姐，跟我走吧。”
“我……”
“我们一起去找三公子，他一定愿意收留你的。”她的话太让我心动了，以至于我当时直接就失去了理智，一心一意地信任着她。
我被她拉入水缸，却没有碰到缸底，反而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通道中，四周都泛着浅蓝色的光，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只有潮汐握着我的手是真实的。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久，但我这一路来都在思念着他，如果他见到我会不会惊喜开心呢？就这样，我带着对他的思念与爱，一步步走进了潮汐的陷阱。
当时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幽暗的山洞，湿冷又阴森，青苔几乎布满了石头，却能够听到大海拍打海岸的声音。我以为只要走出去我就能去找他，去和他一起欣赏这世间最壮阔的景色，但我直到三十年后才真正走了出去。而这一切，都源于潮汐。
她突然抱住了我，哀哀哭着：“潮汐姐姐，对不起。”
“怎么……”一柄利剑捅入我的腹中，我生前最后见到的就是一颗圆润的珍珠，它砸在石头上，接着我感觉到它滚到了我的身边。
待我再次醒来时，我已经是一缕游魂，被封印在山洞中无法离开。潮汐她带走我的身体，拿走了我的包袱，用我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下去。
游魂可以读出鲛人泪珠的故事，这是他告诉我的。但我读出那个故事后，我却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鲛人潮汐恋慕着一位书生，她屡屡现身作弄他，渐渐两人两情相悦。可后来，鲛人生育艰难，不知潮汐身份的书生母亲发怒要书生休了潮汐，她不忍爱人为难自愿离开，却意外发现了一个与她同名的人类。
上古有异法为移魂术，要求两人命数相同方可使用。鲛人为仙，命数自然超然，可名字却与命数纠缠至深，一人一仙便这么有了相同。龙三公子嘲风向来待鲛人一族极为友好，那移魂秘法便是他教给鲛人潮汐的。之后，这法术就被鲛人潮汐用在了我魏国公主潮汐身上。
她带走了我的身体去为爱郎生儿育女，却把我困在幽暗的山洞中三十余年。我有恨有怨，我甚至是恨过他的，恨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恨他欺骗我……那两次相遇大抵都是欺骗吧，若不然他堂堂龙三公子何必搭理我这么一个小小凡人呢。可我无法欺骗自己，与他在一起我是快乐的，只要他愿意跟我说说话，告诉我远方的景色，我就是幸福的，我是多么想和他一起去游览名山大川，却连山洞都出不去，这难道是上天对我太过贪心的报应吗？
那一天我倚靠着山壁，听着日复一日的潮起潮落，远处似乎有海鸥在鸣叫，悠远又缥缈，不可追求。海风吹拂着山上的树叶，吹来稀薄的月光，也带来了……他。
当嘲风为我打碎禁锢时我才发现，这三十余年我有多么思念他，我甚至想过幸好我死了，否则让他看见我老去的模样那该有多难为情。他就那么冷冷清清地站在月光下，风吹动他的衣摆，舞起他的长发，就像是一幅画了。我贪婪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他嘴角噙着温暖的笑容带我回到了人间。
“潮汐姑娘，许久不见。”他侧身让出位置，我懵懂地走出去，想要扑进他的怀中，却发现洞口外还有两个人，一人个高穿着一身白袍，一人个矮穿着一身黑袍。
白衣的那个叫做谢必安，黑袍的那个称作范无赦，是的，他们正是地府的鬼帅——黑白无常。
笑嘻嘻的谢必安撩起我的头发：“不错，是个美人儿。”
拿着生死簿的范无赦神色严肃，让人害怕：“潮汐，本应在三十年前死于叛军之手，却意外被邪魔潮汐所害，是也不是？”
我有些害怕，慌忙点头。
范无赦在生死簿上勾画几笔，接着他便抬起头道：“命你速速与我等前往地府投胎。”
“好。”
我偷看着嘲风，听见谢必安问他：“要不要去看负屃？”
“嗯，刚刚找到一本好书，得给他送去。”
我们一起前往地府，一起去见他所爱的之人，可怜我路上还满心欢喜能与他再相见。

四、春易老黯黯有谁怜
路上嘲风向我道了歉：“是我对不住你，我原以为潮汐是想要与你互换肉身，却没想到她为了万无一失心甘情愿剔除仙骨，而你阳寿已尽，她的肉身于你无用，她又害怕你来地府告状，把你困在山中三十年。这一切全因为监管不力，若是日后潮汐姑娘需要，在下绝不推脱。”
“那后来她怎么样了？”
“她如愿以偿与那书生生儿育女，然而人心易变，潮汐变为凡人后渐渐老去，色衰爱弛，那书生便动了纳妾的主意。前些日子，潮汐把那书生杀死后亦自尽而亡，我们也才知晓，原来潮汐姑娘被困住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唏嘘或是仇恨好像都没有，那三十年的暗无天***的一切都偷走了，我困守着对一个人的爱支撑过这漫长岁月，等待着重见天日展翅高飞的日子，越是遥遥无期，我便越是期待，最终疯魔。
“我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自然是去考察潮汐姑娘的品性。仙人之躯并非轻易可以得到的，须有良好的性情才行。可惜潮汐最后走上了歪路，无辜委屈了姑娘。”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他没对我掺杂任何一分私情吗？我有些想哭，可眼泪，也早已经在那三十年里流干了。
他就在我身前三步远的位置，我们始终保持着这段距离，我只能看到他宽厚的后背，看见他未束起的头发，可这已经足够让我满足，看见他便是快乐的，虽然他眼里没有我。
突然，他回过头来：“潮汐姑娘在世上可有牵挂之人？”
我死后三年魏国灭了，死后五年侯景死了，亲人仇人都不存于世上，哪还有什么牵挂呢。
“那就好。”
他微微点头，接着又是这么走下去。他都不肯回头看看我累不累，一心只想着快些回去见他的负屃，我勉强跟上，心中满是委屈，可我不敢说，如果他嫌我烦又要怎么办？
谢必安有范无赦背着，他的腿晃晃悠悠，时不时抬高一些踢到我的袖子。
“这次嘲风回来，负屃肯定特别高兴。”
“你别给他们捣乱。”范无赦是个严肃的人，他总是喜欢教训谢必安，却又每每妥协，这一路上我已经见过许多次了，心中不免羡慕，若是嘲风也肯这般待我，我不知会如何欢喜。
“哪有捣乱，负屃上次还提了礼物来谢谢我呢。”
“他听到了。”
嘲风微微转头，嘴角挂着我不曾见过的笑容，满含温柔与宠溺：“所以上次并非是我和他的过错？”
“哈？过什么错啊，不就是喝了点小酒神志不清嘛……”
这话听得我心中发冷，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嘲风，难道他已经有心上人了？而且还做了那档子事情。
我胡思乱想着登上了船，小船悠悠横渡忘川，我恍然自己这些年或许活成了个笑话，忽然听到耳边嘲风正在说话。
他说：“潮汐姑娘，我心悦你。”
“潮汐姑娘可愿与我结为夫妻？”
“在下，日夜思慕着潮汐姑娘。”
他向我伸出了手，我差一点就能搭上去了，却被人打醒。
“小姑娘不实诚啊，不是说无牵无挂吗？这弱水能迷惑亡灵心智，若是被蛊惑就会被拉入忘川河深处，早晚有一日化为这河流的一部分。”谢必安十分不满我给他们添了麻烦。
嘲风笑了笑：“无碍。总归是及时发现救了回来。”
“哼。”谢必安一转身就开始大呼小叫，“老范老范，你别停啊快划船。”
宽阔的忘川河上弥漫着浓雾，我远远看见雾中有红色的灯火，越是临近码头，越是清晰。我看见有个人提着一盏灯笼立于码头。
等我们一靠岸，那个提着灯笼的人便扑了上来：“嘲风！”
他越过我，扑进了嘲风的怀里。而嘲风不仅接住了他，还笑得十分开怀。
我只觉得自己僵住了，我看着他们发丝交缠，看着嘲风护着他，听见嘲风喊他：“负屃。”
这就是潮汐口中能让嘲风去给他摘月亮的负屃，他文质彬彬，相貌不俗，可他们同为男子，且是兄弟，这怎么可能呢？
但看着嘲风温柔的眼神，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嘲风的心上人。
他们径直离开了，根本不记得还有一个我。
“茶楼酒馆随便去一家，暖暖身子去去寒气，之后会有人送你去投胎。”范无赦与谢必安携手远去，谢必安临走时还在嘲讽：“这两个怂货，白浪费我一包药。”
我跟上了嘲风，走进了负屃的茶楼。
他高声道：“老板娘回家，今天茶钱全免！”
大堂中传出热闹的笑声。
“看什么看什么！再看收你双倍！”与客人笑完，他转身抓着嘲风的袖子，道，“我开玩笑的。”
嘲风纵容着他玩闹，脸上的笑就没有变过。
我扶着柜台，只觉得全身无力，或许我该死心了，可心太痛了。因这一抹痛，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是有眼泪的。
泪珠落在地上，晕开了一个深色的小点。

番外、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站在枝头理了理羽毛，我歪着头对这两个在树下吵架的人极为好奇。尤其是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与他相识已久。
“青丘到底在哪里啊？”文质彬彬的青年十分不满，“我都说不想出门了，可你硬要拉着我来找大哥。”
“再破两个阵法就到了，乖，我背你。”
青年顿时眉开眼笑，爬上男人的背还不忘口花花：“嘲风你身上有酒味，好香哦。”
男人笑容温柔。
我换了一边继续歪头看着他们，风把我的羽毛吹乱了，真是太可恶了。
“嘲风你看，那只鸟真好看。”
“嗯，看见了，很漂亮。”
那是，我肯定好看啦！这两个人真有眼光。
他们消失在了一个山壁前，我飞过去啄了啄山壁，奇怪，什么都没有啊。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情。
我挥动翅膀，向着下一座山峰飞去。
我可是一只来自草原，要征服全世界高山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