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嗒！”
水珠溅落碎裂的声音。
黑暗中少年微微侧头，身子动了动，像一条蠢笨的爬虫，缓慢地挪移到铁窗前。
无法适应明亮的光线，他抬起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臂，覆在眼前。
另一只手，试探着从栏杆的缝隙间伸出。
下雨了。
阴冷的风倒灌进来，少年瑟缩着一抖，打了个寒颤。
却依然固执地坤长了脖颈。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里终于映入期盼中的身影。
异族服饰的少女撑着竹伞，踮起脚尖避开水坑，像只猫儿般轻快地跑来。
他笑了笑，干瘦的手轻轻挥了挥。

1
瑞兽吞吐着袅袅轻烟，暗室盈香。
微微隆起的矮床，没有一丝褶皱的舒展变化，分辨不出躺着那位还有无活人气儿。若是偷偷窥上一眼，更觉得那张沟壑纵生的脸脸色青白，像是一具尸体。
“哗啦啦——”珠帘碰撞的脆响打破一室静寂，接着是个清脆轻快的嗓音：“婆婆，我给您端水来了！”
“啊……是香菱啊！”“尸体”蓦地睁开了眼，眼中射出浑浊的亮光，她僵硬地转头，脖子仿佛生了锈。
黑暗中，少女睁大了一双水光润泽的明眸，摸索着将放下铜盆，语气带着些嗔怪：“婆婆怎么又忘了点灯？”
她说着寻到帐前的油灯，小心翼翼地打起火石点燃。
“呵！”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
昏黄的灯火瞬间映亮了屋室，室内陈设皆是上好的红木，本该富丽堂皇，却因着年久积了许多尘土，无端生出几分沧桑颓败。
“香菱啊，你可要记得，这大宅子里，没有几件见得了光的事儿。”说这话的时候，她似乎在笑，嘴角牵扯起不自然的弧度，皱纹堆砌起细小的褶子。
少女只是静静地听着，取下架子上晾着的手帕，浸入水中清洗。
“前不久死的大伯家的长子，九岁的孩子，哪能失足落入池塘？下人不晓得救？啧！谁不知道是那心狠手辣的大夫人，怕自己的宝贝儿子地位受到威胁，早早就要铲除祸患？”
“封老爷还假惺惺地去吊唁，啐！他也不是什么好心的东西，早年府上那么多丫鬟无故离府，说没有缘由谁信？活该他生出个妖孽，一辈子噩梦缠身！”
她的嗓音像被扼住喉管的鸭子，嘶哑难听，明明已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说起宅中这些不可告人的事却精神矍铄，双目闪烁着精亮森然的光。
少女拧干手帕，走到床边给她擦脸。
“说起这个妖孽，你知道吗？他生下来就是白发，当年吓坏了接生婆，他母亲看了他一眼就晕死了过去，醒不过来一命呜呼！后来请了道士做法，说这妖孽克父克母……可不是吗，一出生就克死了亲娘！”
她直勾勾地盯着少女，像是带着狠意，拼命要从对方脸上看出惊慌恐惧的神情，却不得不失了望。她不死心，一边任由少女在脸上轻柔擦拭，一边继续讲述宅子里的勾心斗角。
少女收回手的时候，她突地用力抓住对方，枯瘦的手只剩了互相脱离的皮和骨，与白皙纤细的皓腕对比鲜明，她难看地笑了笑：“香菱，你这么年轻，要好好保护自己。”
少女嫣然一笑，抽出自己的手，将手帕放入水中搓揉，细声学着当地的话：“晓得了。婆婆你早些歇息，我先走了。”
她端起铜盆要转身离开，又被唤住脚步。
“香菱！”
“婆婆还有什么吩咐？”
却见婆婆费力地抬起手，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咧开一口黄牙，嘴角诡异地歪斜。
“嘘——我姓许！”

2
穿行在幽深曲折的回廊，廊外的花开得艳丽妖娆，仿佛是在嗤笑着什么。
香菱并不明白许婆婆最后一句话的用意，但她晓得什么该问，什么又不该问。她地位卑下，许多事情碰不得说不得，便只好做个哑巴，若是听到什么，吞进肚里藏好便是。
她低头端着铜盆，碰见府里的主子便碎步退到一旁避让，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破败却唯一无需小心翼翼的地方。
放好手中的东西，她揭开屋角一块灰布，下面藏着一个粗陋的食盒。
她提上食盒，放轻手脚出了门，看了看四周无人，沿着一条更加偏僻的小道飞快行去。
这条小径通往后院的杂草地，越来越高的杂草叶轻搔着细腻的肌肤，她抱着手臂搓了搓，脚步却依旧匆匆。
远远望见那间孤零零的石屋，少女展颜笑得无邪。
终于跑近了，这才发现石屋四面封得严实，除却锁头生锈的小门，只有一扇长宽尺许、钉了栏杆的铁窗。
这是一个牢笼。
铁窗后不知何时出现一张脸，也许一直在那里……那是个肤色苍白的少年，面上冷冷没有什么表情，望着香菱的目光却温柔缱绻，带着些许依恋。
“阿沙。”香菱伸手进去握住少年的，柔和潋滟的眸子望进少年眼中，“今天等久了对不对？”
少年没有说话，也许他已经不会说话。
香菱轻呼一声，想起放在身边的食盒，她不舍地放开了手，拎起食盒打开。
里面有精致的糕点，也有粗面馒头，是她一整天想尽办法攒下来的食物，隔着铁窗送进去，尽管已经变得冷硬难以入口，少年却依然吃得狼吞虎咽。
香菱背靠着石墙坐下，少年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听着她细声的叙说。
“婆婆今日又讲了许多故事，她真奇怪，明明连床都下不了，她是怎么知道那些的呢？”
“现在府里的人已经不再奇怪地看我了，但我不肯换下家乡的衣服，恐怕一辈子都只能在府里做最低贱的活儿。”
“我们真是相像，都是他们眼里的异类，他们怕你的头发，怕你的眼睛，说你是妖孽，我才不管呢！我知道你不是。”
她说完这句，感觉发顶传来温热的触感，便慢慢起身转过了头。
少年手里还拿着半个馒头，他想了想，认真地看着香菱，很努力地说话：“没，没关系，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少女“噗嗤”笑了出来，心中却流过一阵暖流，她笑着骂道：“笨蛋阿沙！”
她眨了眨眼，轻声道：“呐，我们约定好不好，从今以后，香菱会保护封银沙，封银沙也会保护香菱，我们一起，相依为命。”
“要是你出来了，以后，以后就娶我好不好？”
少女的眸光清澈明亮，仿佛她口中的未来有多么美好，少年几乎是痴了，怔怔地点头。
两颗年少纯净的心，怀着最简单的期望，在杂草丛生的偏僻后院，隔着冰冷的铁窗，紧紧贴靠在一起。
再也没有靠得更近的时刻。

6
三年后。
封府书房内，轩窗微敞，照进几许明晃的天光。一方朱漆案几的一角搁置着笔砚，后方坐着位白发白眸的青年。
青年眉眼清俊，左手执着书卷，不时提笔写下几句。
“笃、笃！”有下人叩响了木门，青年搁下笔，冷冽的声线吐出个单音节的字：“进。”
“少，少爷，这是老爷给您送来的账簿。”进来的是个鹅黄裙衫的丫鬟，她捧着一摞书簿跪倒在地，看上去极是紧张，说话都有些磕绊，目光更是半寸不敢离开地面。
雕空玲珑木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走出个异族装扮的女子，她接过丫鬟手里的的账簿，转身放在案几上，随口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是。”小丫鬟站起身来退了出去，似乎还舒了一口气。
大门关上后女子禁不住又是一笑，笑容清雅动人，她嗔怪着数落道：“你看你，成天也不笑一笑，连送个东西的丫鬟都怕了你！”
“香菱。”青年拉过她的手，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我只是想，早些拥有保护你的力量。”
“笨蛋阿沙！”香菱被他看得眼角有些泛酸，笑骂了一句扑进他的怀中，细声道：“其实现在这样，我便很满足了。”
三年里，封银沙已从最初的口无遮拦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从一个不谙世故人情的无知少年成为处事圆滑的青年。
三年里，香菱一面贴身伺候着他的起居，一面挡着后宅的重重算计。
纵然辛苦，却也远远好过了从前，至少香菱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个是一条心，披荆斩棘，也不过是为看到最后的霁月光风。
经年之后，在晨风夕月的层楼上，在画檐蛛网的庭阶前，她还会常常忆起这三年，叹一声白驹过隙，苒苒物华休。
“你什么时候娶我？”她红着脸，羞赧地问。
封银沙轻拍着她的脊背哄道：“等我成为家主的那天。”他看向桌案上的账簿，又不禁锁紧了眉：“爹他只给我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到那天！”
“若是老爷去了呢？”
封银沙蓦地一惊，手顿了一顿。
香菱似乎也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慌乱了一瞬，无辜地与他对视。
好像刚才那句只是幻觉。
风穿进堂中，掀起宣纸的一角，墨香氤氲，封银沙突地笑了一声，道了句“是该如此”。
那一瞬间，香菱看着眼前这张面容，恍惚间竟然觉得模糊陌生。
几天后，封老爷与封大公子一同进了祠堂，大公子早早遣散了下人。阴森的红墙内，无人知道发生了何等诡谲之事，只在大公子独自出来后淡漠的吩咐下，众人才得一窥其中凶险。
祖辈排位前轻烟阵阵，香雾缭绕，黄色的草垫蒲团上，封老爷直挺挺地跪着，眼珠瞪得几要跳出眼眶，已经没了呼吸。
死不瞑目。
封大公子雷霆手段，迅速整顿了封家上下，无人敢站出说一个不字，对这个他们曾经怜悯厌憎的妖孽，心中只剩了畏惧。

10
时光只解催人老。
曾经相互扶持的两人渐行渐远，明明一个经营着偌大家业，一个掌管着后宅杂事，却极少相见，各自据守着封家半片风雨。
他们住处搬到了一起，中间仅隔了一堵院墙，心的距离却好似天堑。
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能靠近谁。
封银沙有了一个孩子，他很是喜爱，多年来难得露了笑脸，可他发现这个孩子像他一样怕光的时候，恐惧密密麻麻地占据了他的心。
他想起曾经被当做妖孽的自己，他想起自己是如何逼死了封老爷上位。他看着那双浅色的瞳孔，忽然之间害怕极了，即使是他的孩子，他也不容许他来抢夺自己的地位。
他将孩子关进了一间黑屋，只派遣下人送去一日三餐。
是的，他早已变得疯魔。
……
无事的时候，香菱常常望着院墙发呆，仿佛能够透过砖石看到朝思暮想的容颜。
她回忆起很多事。
当年善良的少女，因着相同的境遇同情被关在黑屋的少年，尽管少年被叫做妖孽，尽管他看上去有几分痴傻，却是偌大的宅中唯一让她安心的人。
两颗卑贱却纯净的心，慢慢靠近，天真地许下你娶我嫁的誓言。
只是这份感情不知何时变了质，她慢慢学会了阴谋算计，她说杀一个人的时候平静地像吃了一顿饭，再也不会像当年一样流泪到天明。
是不是这样，阿沙才会怕她？
他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一直到封银沙死的时候，香菱也没有去见他，只是听下人说他的遗言是要封府众人好好待自己的时候，无声地落了泪。
从那以后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不再管宅中的事，每日只是静静地在屋前庭阶上呆坐。后来大夫说不能吹风，便移进了屋内。
再后来她已经下不了床，继任的封家家主是阿沙大伯遗孙，派了个丫鬟来伺候她，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长相俏丽，懵懂不知自己伺候的是什么人物，每次进屋都喊一声“婆婆”。
有时眼睛看不清的时候，依稀觉得像是多年前的自己。
她笑着给小丫头讲自己的故事，打发无聊的时间。
当她隐隐预感到生命尽头的时候，突然明白了当年许婆婆的想法，她不希望自己的一生被掩埋在后宅，在岁月的侵蚀下无声无息地消弭，她想要有人记住自己的名姓，仿佛这样往事就能留在大宅，不管是苦难还是风光。
她牵扯起嘴角。
“嘘——我姓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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