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夜寂无人时清醒一会儿，帐外一盏小灯，豆大的红光，将灵雨与唐松守夜的影拉的极远，大抵是昏睡时总是隐隐听有哭声的缘故，不愿扰她们，又阖上眼，重新睡过去。】
【入腊月后清醒的时辰便愈少了，派人上了请安的折子，亦是告罪，虽则皇父子嗣众多，未必会为我伤怀，然而不能尽孝膝下，终究是我的不是。时近年关，京中热闹非常，礼王府亦添了三分生气，强撑着去了趟梅园，却见原本最粗壮、最繁盛的那棵竟枯死了，知此非吉兆，越发惴惴不安，及夜时吐了一回血，太医连连摇头，恐是回天乏术。】
【这日难得清醒，由灵雨扶起来，正要吩咐她去取去岁这时我画的那幅白梅，却听一声唤，稍一怔，迟疑着回头去。我实知自己如今的模样，面黄肌瘦、落魄不偶，连往常的三分也不如，故而十分畏惧给他们瞧见，如今避无可避，只好强笑道。】
：怎么未通传就来了？

【他有他的不如意，我有我的不得已。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暗流涌动，公孙族训，不固朋党，不结宗亲权贵，我因他屡屡而犯，却往复不倦。曾设想过千百种再见的光景，唯独不曾料到，是眼下最差的一种。】
【想得太远，走得又不能太近。原本那张温润的脸，在日复一日的痼疾下，透着极不健康的潮红。合身的长袍，此刻也宽大又松垮得挂上他身。双眼微眯，齿关紧咬，继而开口道。】怎么通传？给王爷足够的时间去布置，随后作出一副将要病愈的模样，来推搪众人吗？
【动作自然得扶过他臂膀，直至握到掌中，被他的骨骼硌得发疼，才知他已消瘦至此。】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太医怎么说？

【我一生看似花团锦簇，亲朋众多，然而久病潦倒时候，才知那热闹欢畅，都是旁人的，不过由我偶尔赊来，到了时日，便不得不偿还。虽善长兄，然而素来与他道不同，想他也懒见我这幅模样，故而知心之言不可说，又对定和大人心怀私欲，每多暗自计较，知心之言亦不可说，算来算去，我竟只他一人，称得是知己。】
【悠悠喟叹一声，抬掌拍了拍他的手，垂目正见我枯黄的掌背映着他的，是垂危濒死与生机勃勃的对比，一时越发苦恨，阖目道。】
：西屏，我五岁时太医便说我活不到成年。
【彼时皇父还曾因此罚过一众嚼舌根的宫人，然而十余载倏忽之间，始知宫奴枉死。越想越觉哀痛，轻轻拉下他的手，将脸埋在他掌心，落泪道。】
：再下个月末，我便十八了。

【恐江郎才尽，又恐迟暮日西。在生死面前，人总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软弱。他的泪水顺着我掌心纹路，充溢在指缝，我知道他不是在哭，只是喝得药太多了，倒出些苦水。】打一出生，我爹就替我请人算了命，算命先生说我此一生必当庸碌无为，科考落地，潦倒终老。后来我进了都察院，干的头一件事就是拆了他的算命摊子，为此还被我爹罚跪了半日祠堂。
【故事自然是编得，编得既不好笑，又漏洞百出。抽出一只手，在自己衣袍上揩干了泪水，才一下下顺起他背。】还当礼王聪慧，什么时候这种胡话都信了，莫说十八，便是二十八，五十八，你的生辰寿辰都得过。
【不论结果为何，人都该给自己多些幻想。手中一顿。】你会认命吗？

【在本该风华正好的年纪，活在最是森然可怖的无间地狱。佛念世人，独不渡他。我诧异而愧疚，我竟不知那副笑貌亲和的外表下，存了一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我知道，我都知道。
【溯及痛楚，眼前人抛开以往的从容，言辞凄厉而悲切。压他坐下绣墩，站于他身后，令他的后背完全靠上身，手臂一圈，自他身后盖住他双眼，替他挡住冬雪映射的刺目日光。另一手按住他胸口，感知着命运的嘲弄和世情的不公，感知着在卸下所有防备后，决堤而出的仓皇无助。】
神从不爱人，世人的虔诚与良善到了他们面前，就像是个笑话。【应景得干笑两声】就是笑你现在这样。
【深吸一口气】这世上，有辜负就有怜惜，你若不把命保住了病养好了，还拿什么去把欠你的讨回来。

【他的手掌附于我双目之上，乍失明光，心却忽地从凄然绝厉的失态中静了下来，平白想起《坐忘论》中那句“静则生慧，动则成昏。”几次绵长的吐息后，终于全然平复，心思又到了他温热的掌上，忽一抬眼，睫便在他手心划过，像蝶翼拂过海棠，又恐惊花春睡，不敢降落。】
：我从未想过讨要什么。
【抬手附在他掌上，轻轻笑了。】
：若真有轮回转世，下辈子我愿当你的儿子，你可要好好的待我，不要让我像今生一样。

【睫毛扫过我掌心时，我忽得生了悔意。日升月落，昼夜更替，如人之生死，乃天道常情。别人不畏黑夜，而他畏，他怕哪一日堕入黑夜便再无法睁眼。松了手，因感慨而无言，站在他身后一时能想起的，唯有初遇时他头顶那片湛蓝的天。】
【将他微松的辫穗系紧】你不想讨什么，我却想给什么，早些年我也起过誓，画山画水不画丹青。可我改主意了，等你十八生辰一过，替你画幅丹青。
【闻他后话，不禁笑开，道】谁敢要你做儿子，你也不想想你是谁的儿子，和皇帝平起平坐，我脑袋还要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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