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坐等

　　「00」
　　手冢国光开始频繁梦见幼年的事。
　　那些梦恍惚而真切，久而久之，他对自己幼时是否经历过那些事开始感到怀疑。
　　不二周助偶然地听到他的心事就开始笑：“真没想到手冢国光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他笑着说话的模样有一种褪了色的熟悉感，让手冢国光忍不住回忆起记忆里的、浅淡近雾的身影。
　　“什么？”
　　不二周助这么问的时候他们正在听一个关于和歌的讲座，手冢国光盯着讲义上的一首和歌长久发呆。不二周助忍不住在关掉闪光灯后给他照了一张，然后问他：“手冢会走神真的非常少见啊。”
　　“……别说出去，不二。”手冢国光感到尴尬，又有略为的抱歉。他把讲义稍稍向上抬了下，让不二周助看到他手指指上的那首和歌，“不二，你知道这讲的什么吗？”
　　“唔，我看看……这首啊，是说一个一见钟情、非常美好的初遇，”不二说，然后压低了声音笑，“是打算说给别人，还是谁给你写了小纸条？”
　　是唱出来。
　　他听见许久未闻的音调模模糊糊地响在耳边，熟悉真切的让他仿佛回到国三那年，克服心理障碍后终于又可以随心打网球——那种心情。
他想起乡下老家的山茶树，每到新年时都会盛开大片白色茶花。花香悠扬。
　　有个喜欢穿碎花裙子的姑娘总站在树下，听见脚步声就转回身，眼角一弯，嘴角一扬，日光便忽然从树上呼啦啦落下来。
　　「01」
那个时候手冢国光尚年幼。冬天。
　　那个时候他的祖母还健在，和祖父一起一起在寒冷的山中老家过新年。父母始终不能说服祖父母来到东京和他们住在一起，于是带着他辗转乘了十几小时的火车回到故乡。
　　但那个时候手冢也已经有日后刻板的依稀模样了，他背着快及他高的网球包站在祖父在家中庭院栽下的山茶花前，对着堂哥的调侃捉弄不苟言笑。
　　“国光这样子，可是和山茶花一点也不搭调啊。”手冢国风笑眯眯着说出这句话时，他正在听不知从哪飘来的歌声，曲调委婉，歌词深奥，他只能听见有无数个罗马音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却不知其含义。
　　他走神的样子在外人看来也与平常无异，在陌生人看来也许只会以为他在进行例行的思考。手冢国风却能敏锐地发现他眼睛里微微散开的光，亮亮的又雾雾的。
　　好像在侧耳聆听什么声音。
　　而此刻只有风从叶间穿梭的声音。
　

没有他以外的人听见自山茶花丛里产生的歌声。
　　这件事让手冢国光思考了很久，从他们为什么听不见到自己为什么能听见。他站在山茶花丛前，盯着繁密得挤在一起的山茶花，半天不挪开视线。
　　 家中长辈觉得他的行为有一种难言的孩子气，相当符合他这个年龄该有、却一直缺席的童稚，因此在把他的安全托付给手冢国风后也就任他而去。
　　 “小孩子经常分不清现实和幻听啦，”他们对于邻居的疑问只是笑笑，“国光当时只是坐了太久列车，头昏脑胀……不过从没有见他这样孩子过……嗯，那孩子，总是一本正经的像个小大人，”（一旁的手冢国风插进一句话，“很吓人喔？”被自己母亲瞪了一眼后笑嘻嘻地跑开了）“所以难得……就让他这么呆着吧。给你们添麻烦了。”
　　“麻烦到说不上，”邻居是个和蔼的妇人，“只是我们家的小孩子非常想找他一起玩。”
　　邻居无子，她说的小孩子也只是领养的一只狗。性情温顺的拉布拉多。被取名阿原。
　　“可以啦，国光也很喜欢狗的……呐，国光，这几天可以拜托你陪陪阿原吗？”手冢国光还站在山茶树前，抬头盯着树梢。
　　经过连续几天的追查，他已经确定歌声是从树梢上飘下来的。可他在树梢上找不到任何发声物体，这让他觉得好奇。
　　听到母亲的问话，他回过身，说好。
“阿原”这个名字是在忽然间被赋予的。邻居在某天深夜惊醒，在床脚看到空空的狗窝，中间还有被压陷的痕迹。她又急又慌，叫醒身边熟睡的丈夫，披着衣服在家里来回寻找。
　　最后是隔壁手冢家的老爷爷回来告诉他们狗在他家山茶花树下。彼时还不叫“阿原”的拉布拉多围着树转来转去，低声吠叫。“啊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来我家……一定让你们担心了吧。”
　　“哪有哪有，我家小孩子半夜跑进来还叫个不停，打扰到你们休息了。”
　　“噢，偶尔地晚上出来看看月色看看花也是挺好的，”看起来严厉不可亲近的老人实际是个宽和的人，他宽容地看着抱着狗不停鞠躬道歉的夫妇俩，转了话题，“它还没有名字吗？”
　　“嗯……还在想。”

　　“我发现它的时候，小家伙嘴里咬着一张纸，写着‘阿原’，”老人把那张被口水浸透、又被牙齿戳了几个洞的纸拿给邻居看，“不如就叫‘阿原’吧。”
　　“阿原”这名字念起来很好听，而手冢国晴又是一个有威望的老人，于是邻居夫妇俩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写有“阿原”的纸条在之后不知所踪。手冢国光有幸看过一次，字体清瘦，有些轻飘。那个时候他跟随祖父练习书法已有一段时间，祖父问他有什么看法，他斟酌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回答：“好像拿笔不稳。”
　　说完话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人打了一下，看过去才发现只是山茶的一朵花骨朵正巧砸在自己头上。
　　时间再转回来，到了手冢国光听见歌声的那年新年。阿原开始频繁造访手冢家，每当手冢国光站在山茶树前就摆着尾巴冲来撞去。而手冢国光每天早晨起来就把家门打开，等着阿原跑进来后自己把门推上。
　　他在那么一个瞬间也奇怪过当初的小狗是怎么跳过两家之间的篱落，毕竟就算是现在的阿原也跳不过——它总是害怕会被篱笆挂住身体。
　　看见那个唱歌的少女则是在阿原参与进来之后了。
　　那天夜里手冢被阿原拱醒，阿原无法跳过篱落，所以应该是大门没关合。白天和堂哥打过一场艰难的比赛，手冢国光累极了，他不太想自己起来去锁门。
　　“阿原，把门关上。”他说。
　　阿原不理他。
　　他只得认命，掀开被子起身出去。正月还是寒冷，尤其在山中，气温低得吓人。手冢国光一时忘了这事儿，穿着单薄的睡衣拉开纸门的第一瞬间就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外衣被收在父母房间的壁橱里，手冢国光不能保证在不惊动父母的前提下拿出自己的外衣，他关上纸门暖了会儿身子，沉默着推开门打算迅速跑出去关上门再折回来。
　　再拉开门的时候，手冢国光发现外面下雪了——他眯起眼睛更仔细地看过去，才发现是山茶花飘落下来，在空中纷纷扬扬的好像在下雪。
　　雪落最密集处的山茶花树下，一个人背向他站着，头仰着，衣着单薄。
　　“……谁？”

　　声音响起时突兀而僵硬，好像一块硬石直邦邦地砸在地面上。手冢国光对于自己打扰了这种祥和的氛围感到不安，他低下头看见阿原呆在自己脚边，拿脑袋小心地蹭着他的脚踝，很乖巧安静的样子。
　　他莫名有些紧张。
　　站在花雨里的人转过身并走近他，从房间里露出的光芒照出对方年轻而温柔的脸庞，是个——女生。头发散着被拨到胸前，身上穿着的留袖印着碎花图案，而她看起来很冷的样子，双手交互着往下拉另一只袖子。
　　“哎呀，吵醒你了？”她的声音好听且耳熟，手冢国光想自己之前一定在哪里听到过，却一时想不起具体情况。而他对于她的问话也无法做出回答，只能愣愣地仰头看她，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
　　那个人叫桥本和纱。
　　小桥流水的桥，原本的本，平和的和，面纱的纱。
　　她带着笑向他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声音像落在水面上的樱花瓣，手冢国光猛然想起自己在何时何处听见过这个声音。
那首听不懂歌词的歌。
　　后来他再大一点，桥本和纱拿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完整首歌词，一个一个字地教他发音。
「椿灰染紫色，行至海石榴。相逢在岐路，敢问尔芳名。」
她抬起眼，眼睛里晃开鳞鳞碎光。“我总觉得这首歌很重要，重要得……什么时候都必须唱着它。”桥本和纱露出一个明敏的笑容，低声哼起曲调，“好像这样就真的会给自己一场刻骨铭心的初见。”

　　「02」
　　桥本和纱陪了手冢国光很多年。她偶尔会带着一点感慨地讲，小家伙原来还只到我这儿呢，突然就窜到了这么高。同时抬手在自己腰那里比比划划。
　　手冢国光只是沉默地看他一眼，接不上话。
　　“你看过《萤火之森》吗？”有一次她突然来了兴趣，在听说手冢国光没看过这部电影后拽着他跑去影音店找光盘，“这个都没有看过，小家伙你真是太古板了。”
那个时候手冢国光其实已经开始窜个，好像在一夜之间高过了桥本和纱。小少年的眼睛里面沉淀了历练，而当初他需要仰头看的姑娘还是恍如初见。
如果有其他人能看见，都会觉得手冢国光年长于桥本和纱。
“看起来比别人老又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在手冢国光试图委婉地让她放弃“小家伙”的称呼时，桥本和纱露出一个明显的不高兴的情绪，她拢起眉尖，瞪起像星子一样的眼睛。
她看起来很想说些什么埋怨的话，词组在心里组合了很久，最后即将变成一句完整的话时被手冢国光递到眼前的光碟堵了回去。
“这个。”
光碟上“萤火之森”四个字清晰好认，桥本和纱伸手隔空碰了一下封面上少年的脸，顺势做了个摊手的举动：“是这个。”
于是手冢国光拿着它准备去租借。他的眼光掠过桥本和纱的脸庞和光碟的封面，忽然觉得有什么微妙地重合起来。
他们窝在昏暗的小屋里看动漫。
看妖怪少年邂逅人类小女孩，看小女孩一点点长大，看少年最后那个消失在空气里的拥抱。
手冢国光听见桥本和纱哭个不停。
可他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转过头看着她，神情有些狼狈以及手足无措。桥本和纱的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上下抖动，像是庭院里被风吹得抖动不停的山茶树，枝桠乱颤，叶声琐碎。
后来他认识了不二周助，开始想如果当时不二在场该有多好，他会巧妙地止住桥本和纱的眼泪，会说出机智的话让桥本和纱重新露出笑容。
不二周助听到他这么说后当即就笑了，“你真的希望我在吗，手冢？”他问的很奇怪，眼神里的情绪也很古怪，好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又好像是抓到什么有趣的玩具。
手冢国光直觉自己变成了他的玩具，起因在他问自己的话。他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是的。”

　　《萤火之森》的ED唱到最后一句，放映机的屏幕在一瞬间暗下来，整个房间也在同时彻底陷入寂静。屋外的天气是清亮的温和，带着水一样的光泽透透地湿亮了整个小木屋。
他看见桥本和纱的眼睛同样带着水光，嘴角抿出的弧度变得真心起来。
“比如说呢？”她问完又摇了摇头，带着叹息一样的笑容，心满意足地说，“别说了。”
“你知道吗手冢，我从你5岁认识你，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到15岁，”桥本和纱说，“可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从孩子长大的。……好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15岁的你，然后有幸看到你幼年的经历。”

　　「03」
　　你知道的，喜欢这种心情玄妙至极。
尤其是年少人的喜欢更毫无道理可言。
桥本和纱长时间地游荡于手冢家庭院里的那棵山茶树下，用回忆自己的过去来打发漫长的空虚的时间。她沉迷于回忆这一项活动无法自拔，而这机会是手冢国光赠予的。
一年365天里能与手冢一起制造回忆的天数只有短暂十来天，而这十来天里的活动能让桥本和纱反复回忆整一年。
最开始只是回忆起手冢国光说过什么话，他带来什么东西这样粗糙浅显的存在；时日渐长她越来越不满足，开始去想他说话的语调，眼角稍稍露出的情绪，手指不自觉蜷曲一下的举动。
她开始思念手冢国光。
至于手冢国光，他也不知。
他只是在国三那年被一个后辈送上毛巾和水杯同时大喊“手冢前辈我喜欢你！”时，忽然想起桥本和纱最喜欢在他训练告一段落时把自己的手贴上他的脖窝。
旧时幻影和脖间凉意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们两个人相处，整个天地间只有他们互相知晓存在。每一次相处都像是一个秘密，外人不可知不可解。

　　「03」
“你在东京的那段时间里，我跑出去外面看了看。”
桥本和纱说出这句话是在某年年末，手冢国光随父母回到祖父母的家里过年。他照旧在吃过年饭后跑到庭院里的山茶树下坐着，桥本和纱穿着多年前的碎花留袖靠在树干上，她低头看着阿原围着手冢国光转来转去。
手冢国光正按照之前祖父教给他的方法做木工，因此他没说话，沉默不语地等她说下去。
“你知道乙一吗？”桥本和纱却换了个话题，“我记得我以前特别喜欢他。其中一篇叫《阿原》，最喜欢了。”
“阿原？”他看了一眼不停摇尾巴跳来窜去想咬住自己手中木块的狗。
“嗯哒，它的名字就是我起的哦。”桥本和纱很开心似的笑了，“当初偷了你爷爷的毛笔，写了个‘阿原’，不知道为什么被它叼走了，后来还被你笑话。气的我摘了一朵山茶花就砸了过去，然后当天晚上把它找出来撕了。”
手冢国光沉默。
“别走神。你手上有刀。”
“……我觉得我挺像阿原的。”
“什么？”
“我说，我跑到外面，发现他们都能看见我，还可以说话哦。”桥本和纱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御守，“你看，在附近那个神社给你求来的。”
她扔给他。手冢国光伸手要去接住御守。
御守穿过手冢国光的手落在地上。
手冢国光的手保持着一个握住的姿势僵在半空。
他突然不敢看桥本和纱。
“抱歉，我没接住。”他弯下腰试图从地上捡起御守，然后认真地向她道谢。结果只是抓了满手泥。
从屋里出来叫他进去看红白歌会的手冢国风说：“你在做什么？要玩泥巴吗？”
“地上有一个御守，你没有看到吗？”
“哪有什么御守。行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附近的神社求一个。……啊国光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子吗。”手冢国风笑着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快回屋吧，不然会赶不及的。”
手冢国光看向桥本和纱。
后者像是突然被惊醒一样，她笑着摇一摇头：“回去吧。我赌今年红队会赢。”
手冢国光隔着窗子看见下雪了。
桥本和纱站在树下，脚前的地面上躺着一个红色的御守。
桥本和纱盯了它很久，蹲下去，捡起那个手冢国光始终触碰不到的御守。
她把御守放回袖子里，抬头看了一眼自己。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忽然开始哭。
隔着一扇窗和几十米的距离，手冢国光看见桥本和纱的眼睛里接连滚落出眼泪。
那段时间手冢国光刚刚换了一副镜片，十分不习惯，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晕头晕脑的。看红白歌会的时候国风还会取笑他“你知道今年主持者是男是女吗？”但他看见，无比清晰地看见，从桥本和纱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液体。
手冢国光一直不清楚当初桥本和纱哭泣的缘由。
直到后来，无意间看到桥本和纱曾经说过的那篇小说。
“你也会哭啊。”把书还给借他看的不二时，不二周助挑起眉表示了诧异。
“我想，哭泣应该是每一个都具有的生理素质……”
他的话被不二打断。他看见不二周助笑着摆手说“我知道”。
“你可真有趣。”

　　「05」
那年手冢国光没来得及和她道别就回到了东京。
再放假回到乡下老家也没有看见桥本和纱。
第一年没有，第二年也没有。就像阿银一样突然消失，手冢国光发现自己盼望放假盼望回乡下的心情不再如以往强烈。
也是与这个同时，手冢国光不再热衷于木工。当初在树下做了一半的木活在完成后小心摆放在卧室里书柜的顶上，生了好几层灰。
他依旧是做木工的，实际上。在休息时间里手冢国光会帮着家人打个小玩意儿，诸如笔筒支架什么的；邻里说他做得越来越精致可以拿出去卖，他总会推一推眼镜十分认真地解释，自己做这个只是出于兴趣。“以后还是要从事网球有关的事业。”
但他不再像当初那样心里横冲直撞着一股劲儿，催促他赶快做好一个木工活。
“手冢做的第一个成品是什么？”
那个成品在岁月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是一个山茶花造型的发夹。
鹅蛋脸的女孩子梳起高发髻，拿它固定发型应该会很好看。

@雪代樱 第十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