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过了一天,夏尔又在夜晚时分只身前往那座森林,寻找那熟悉的影子。可是,一切都变了样。即便他耐着性子等待到了深夜,塞巴斯蒂安依旧没有出现。他感到十分的奇怪,但也没想太多。或许他近期有夜场的表演吧。他这样想。
就这样过了一周,半夜的森林里仍然找不到任何塞巴斯蒂安的影子。夏尔双手环胸倚在树前,空望着湖畔旁静置的那架泛著淡淡光晕的白色钢琴前又是空无一人。他静静地阖上眼轻声叹息,再度转身入了草丛里毫不留恋的返回。
哼,装出来的忙碌。夏尔自下评断。
原本规律在早上七点时起床的夏尔,却提早在清晨四点时离开了温暖的被窝。今天就是三年一度在伦敦音乐厅举行的威纳斯之夜,亦是钢琴爱好者的狂欢之日。而从利物浦搭乘火车到伦敦的车程需要好几个钟头。正谓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如欲到场彩排的话更是得提早好几个钟头抵达。
而玛格丽特女士的积极也如他想象,在清晨便让他家响了好几次的电话,以确定他是否已经起床准备搭乘火车。她还再三地强调与叮咛这次的演奏绝对要让全场为之惊艳,让塞巴斯蒂安自愧不如。还真是幼稚愚蠢的想法。他嗤笑。
火车站售票台的小姐对夏尔淡淡微笑,白嫩的手掌握着车票温柔的递给了他。他转过身,这时不过才清晨六点,火车月台前等待的人寥寥可数,买票的大部分也都是背上承担着行李的背包客和提着公事包的中年男人。
此时他感觉到背上被谁的手指给轻点了下,才不耐烦的回过头。没想到身后的人竟然是整整消失了一周的塞巴斯蒂安。他本想对他发难,或蹙起眉头质问他为什么一声不说就消失。可夏尔没有,他只是凝视着塞巴斯蒂安那依旧盈满笑意的面容。
“我们搭的是同一班车呢。”塞巴斯蒂安晃了几下手中的车票,愉快的朝他眯眼一笑。
“是啊,真巧。”夏尔松下了一口气,眉头淡淡地舒展开来,带点释然的语气说道。
他和他聊了一下,塞巴斯蒂安还告诉他今晚想弹恶搞的弹一首惊愕交响曲。两人的对话一句也没提起这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夏尔虽抱有怀疑和猜测,却不打算说。他想,他心里大概是希望塞巴斯蒂安亲自和他坦白的。
虽然他也不懂他和塞巴斯蒂安之间是依靠着什么样的东西来连接的。如果只是弹奏钢琴的伙伴,未免太过肤浅。但要说是更深一层的关系,或许又太僭越。
见塞巴斯蒂安停止和他对话,笔挺的站着。夏尔低下头盯着黄色的火车等待线,蠕动下唇瓣后挣扎下,还是选择开口,“喂,那个—”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隐瞒着,没和你开口。”塞巴斯蒂安在夏尔发出第四个音时便抢先打岔。
终于打算说了吗?夏尔咽了口唾沫,努力抑止住他眼底希望他说下去的期盼。可是内心却隐约升起一股股不安感。他真希望这只是错觉。
“是什么事?”夏尔抬头看他。他顿然发现世界变得好安静,耳边只听得见似乎放大数倍声响的火车行驶声。
塞巴斯蒂安沉默良久,最终红莲色的瞳孔暗了暗,他开口:
“下个月,我要在伦敦举行婚礼。”
夏尔刚吸进的气彷佛被话语哽住,前一秒略弯起的嘴角渐渐下垂,最终变成平缓无坡的水平线。午夜蓝的瞳孔定格,霎时间变得无波无澜,定定地看着塞巴斯蒂安从话说出口开始就没什么变化的脸。
“哦,恭喜了。”他连忙递上祝贺。毫无,不,此刻的祝福是毫无真心的话。夏尔一拢嘴,便强迫要自己继续说点什么。
“你的意思是,要我在你们的婚礼上演奏《梦中的婚礼》?”他斜着眼硬是撑起笑,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于难看。
“你啊,还真是什么时候都能联系到克莱德曼先生的曲集呢。”他弯着长眉笑道,无奈与笑颜在脸上融合。
“说起来,我怎么都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允许你在三更半夜外出的情人。”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是在揶揄,“哪有允许自己未婚夫一夜未归的女士啊。”
这话虽是玩笑,听起来却略有火药味。塞巴斯蒂安笑着摇了摇头,往常那抹温文儒雅的笑随着时间缓缓消失。
“这并非是我的意愿,是我父亲生前与友人订下的婚。”他的笑容愈发苦涩。他清了清嗓,继续道,“如今离他办完丧事已超过一年,这门婚事也被他家催促了。”
“这是…你也可以自己选择的吧?”夏尔有些用力地揪住塞巴斯蒂安衣服的下襬,与他对视。
他垂下眼帘,褐色的瞳仁清晰的倒映出少年诧异的面容。
“…无论悲哀与否,只要活着,就必定会有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这就是生命。”他难得如此严肃的这样看着夏尔,那圆滑弯起的嘴角隐隐泛起苦涩。
这样的回答并不会让夏尔的情绪好一点,甚至更糟糕。他感觉火车行驶声似乎太大了,鼓膜强烈的震动弹跳着。他没多想,也许只是他心情紊乱的缘故吧。他偏头扫了一圈月台,却渐渐觉得场景开始重合交叠变得模糊不清。
“所以,也许你可能不会接受,但我还是想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你—”
又是什么?又要像之前一样开起无聊的玩笑话吗?
…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别说话,火车的声音太大了,你说的我都听不见。”夏尔面目冷淡地对他做口型,好像真听不见似的拱手贴耳畔。他对塞巴斯蒂安接下来要说的话显然不敢兴趣。
要说什么,以后没时间再继续陪像你这样任性的小鬼玩闹了,诸如此类的潜台词吗?夏尔想至此,顿时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讽刺的大笑。
塞巴斯蒂安难得尴尬的愣了愣,但他没有就这样放弃的打算,他转而大力的拽住夏尔纤细的手背,不顾外人眼光的,就让夏尔以这个姿势几乎贴紧了自己。“你先听我说。”
“你不要随意碰我!”低下头看见塞巴斯蒂安的手掌已经覆在自己的手腕处,夏尔深感烦躁地直想用力甩开。
塞巴斯蒂安见夏尔死命的想要挣脱,这下更禁锢住他的手腕,将他强制压贴在自己胸口前。他探下头,身高上的差距让男人耳际稍长的黑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搔弄着夏尔敏感的肌肤。颈边的毛细孔仿佛被这温热和麻痒而感官放大了数倍,夏尔难耐又羞恼的暗骂了一句该死,后者则是不慌不忙的在他耳际旁轻声开口道:
“如果可以的话,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温热的吐息围绕在耳孔,那一字一句像是烙印般,狠狠地撞击在夏尔的心脏上。夜空般湛蓝的眸子陡然瞪大,写满了讶异。他不敢置信的望进去那双似是要将他捲进涛涛漩涡里的红润长眸,温润的如潮水将他包围起来。被十指紧扣住的手也逐渐地放松下来,忘记了方才的挣扎。
他承认,当塞巴斯蒂安的话语刚落的那一秒,他便无从否决了。
“你…”夏尔缓了口气,“…你打算去哪?”
“嗯,哪里都好。只要是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晓我们的城市。”他笑,微凉双手轻轻覆盖住娇小的掌心。“也许,我们两人可以在那一起生活。”
“…一起弹琴?”夏尔提前在塞巴斯蒂安前先说。“和以前一样。”
塞巴斯蒂安先是一怔,随即展出笑容,用指尖轻轻地拂过其中一只湛蓝似海的蓝眸。“是啊,一如既往。”塞巴斯蒂安勾起自信魔魅的笑,额前的黑发垂落至唇颊。
“相信我,一切都会如你所想象的一样美好。”
“所以,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利物浦,从今往后都只与我同行?”
塞巴斯蒂安弯下腰,在夏尔穿戴绒毛手套的手背上,轻巧却诚挚地落下淡吻。
反正无论去哪里,只要能和你一起弹琴就够了吧。
夏尔仰头看塞巴斯蒂安缓缓直起的身子,眼底里蕴藏了璀璨夺目的期待,再也抑止不住自己,夏尔偷偷地跟着上扬起漂亮的嘴角。他轻轻地上下晃了晃脑袋,蔚蓝的水眸泛起流光。淡粉色的唇微张着,刚想脱口说出一声‘好’的时候,骤然间,两人的耳畔同时传来震耳欲聋的震慑声响。
“叮叮叮———”
两人转过头,好奇地余光一瞥过去,一名妇女发了狂似的沿着铁轨奔驰喊叫。
“各位快从铁轨旁跑开啊!!火车刚才撞上障碍物后驶出轨道了!快逃啊!—”
一道炸裂般的巨响硬生生地划破耳膜。
…什么也感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