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岁尾的北平，很冷。连续下了一夜的雪，路上也顶不方便。这一年，因师父帮衬了对边瑞福戏班不少，他们班主提议，两家一道封箱。自打我三岁跟在师父身边，整四年，我便没瞧见过两家一道封箱的说法，可师父应下了。对我来说，这里头不必非得要什么说得通的说法，反正是我不曾见过的，我都好奇的盼着。】
【每年的封箱，我们戏班有个规矩，得抛去老本行才行，也就是旦角不得唱旦角戏，小生唱不得小生戏。而在这一日，不管老的少的，有名儿的没名儿的，都得上去亮一把嗓。平日里师父忙碌，弟子们也都翘首盼着今儿个这一日，争口气，出个头。戏班里像我这个年龄的师兄弟不在少数，我也不敢惫懒起玩心，恐辜负师父栽培苦心，也是起早贪黑，日日苦练。】
【到了这一日，在瑞福戏班，师父兴起，连唱了三折开场，一折《弹词》，一折《拾画叫画》，还有一折《惊梦》，第一折是老生戏，后两出是小生戏，师父是个旦角儿，却依旧惟妙惟肖，博得满堂彩。而与师父配戏的杜丽娘，则是瑞福戏班的小生孟平孟小姐，虽一老一少，却也相得益彰。】

【轮到了自个儿，我却怯了场。一张粉面低埋，一时失语。师父好言宽慰一番，才怯生生的上了台。望着众人，目光浅移，到了孟小姐身上，她一笑，竟起身邀戏，问我会不会《四郎探母》，我点了点头。那头鼓点一起，孟小姐便“呀”开了戏。只待她一声“驸马”，我才摆上了架势入了戏。】
……备爷的战马扣连环，爷好过关——
【一折唱罢，众人喝彩。身侧的孟小姐将随身的折扇打开，掩嘴轻笑说道“您这弟子是个好苗子，丢了牙漏风咱不说，单这扇子生临时改唱一折翎子生还能唱成这样，实在不易。您可得让他学稳了青衣，千万莫要来同我们这几个小生抢饭碗，才是这梨园行一大善行。我呀，在此先谢过张老板了。”她举扇作揖，众人一片大笑。待见师父一脸满意，我这才拾回老本行，小生面，青衣礼。】

【日夜连轴一月便为了今日，交了这份答卷又得了个满意，心事一桩便也了了。趁着中场歇息，请示过师父得了几个赏银便出了瑞福戏班，蹲在糖人边摊位边上，请那糖人师傅，给做一个杨四郎。】
【糖人师傅见又是我，二话不说，舀了一勺糖，便开始作画，一边还同我打趣我今天的妆容。我素来怯生寡言，又为护嗓，尽管这摊位我几乎日日来转，却也依旧不言不语，这师傅曾经便以为我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小哑巴，过年了你终于舍得花几个铜板来买我的糖人了。”】
【每日练完功歇息的片刻，我便会到他跟前看他画糖人，整一年，从没买过。这时候听他这么说，也有些羞赧，只一手摸着后脑勺一手捏着几个铜板“嘿嘿”一阵傻笑。】

（今晨看着搁在桌上一碗冒了尖的米饭，再有半碟还蒸着氤氲热乎气儿的粉蒸肉，咽了咽口水，想起昨日巷子口的阿嬷说的，阿娘肚里头，有了小弟弟。原来，小弟弟吃的这么好呀。端了空碗，踩在灶台前的小凳上，掀开锅盖儿，筷子往下一戳，戳中一块儿红薯，也是蒸着热气儿的，只不过，闻起来并不是那个肉味儿。）
（木板门吱呀一声，阿娘从院子里洗完衣裳进来，仿佛也怔了一下，而后便将我还未吃的红薯拿走，闷回了锅中。我晓得了，红薯也是弟弟的。）
（将手缩回了袖中，这一段儿灰色的布是刚补上的，颜色便显得不大合配，袖襟上的一段青，磨得有些发白，再往下些，就衔着这块灰。摸了摸肚儿，仍是扁扁的，下了座，刚才去找隔壁的小哥哥要个红薯吃，若没有，萝卜也是成的。）

（“善儿，哪儿去？赶紧把饭吃了”。阿娘并不大耐烦的一句唤，却将我很是惊了一惊，回过头来，在看那碗冒了尖的饭，口中生津，只觉有了弟弟，阿娘待我却更好了。）
（小心翼翼的将饭同肉都吃了下去，生怕哪一口没嚼好，失了味道。剩下最大的一块儿，同阿娘讲，待阿爹从地里头回来了，留给他吃。那一块没吃完的粉蒸肉，在之后的十几年中，都让我无法忘怀。我该吃了它的。这样，便再没有牵绊，情分二字，也能落得个一笔勾销。）
（这一回出的门，很有些远。也不知是借了个什么由头，街上热闹极了，各色的叫卖声绕在耳边儿，驴打滚、定胜糕、糖葫芦等皆有，我向来不是个馋嘴的，这厢却也有些心动走不动道儿。阿娘牵了我，却不知是来买些什么，也不知袋中铜子儿够不够花，我总担心，人太多，挤着我的小弟弟。）

（好容易到一处人少些的地方，背后是个关了门的药铺子，阿娘拉着我在台阶上坐下，又给了我一个梨儿，还有一根鲜亮的红头绳，是我早就想要的那种。又说了让我略等等她，将头绳收进口袋中，扬起小脸儿，笑的灿烂极了。）我乖乖的，你放心去吧
（或许是我着实太乖了些，阿娘也放心得有些过头，待到日头从东至中，再往西去，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换了一波又一波，我还是没有等到她。手中握着那个梨儿，下巴点在膝上，将脚尖儿踮起，心头想着，若是阿娘来，我立马儿就能跳起来跟她回家了。
（她一直都没有来。）
（足下来来去去的蚂蚁，都数了不知多少遍，百无聊赖，撑着半面儿腮，看向侧对面儿那个卖糖人的老爷爷，这回却见他同人说起话来，粗长眉毛下的大眼，笑的和蔼极了。忽然心里头似乎灌了黄连水一般，捡起小石子，就往他摊前的小人儿腿上扔。才扔出，便又悔了，立时低下脸来，埋在膝间。）

【那糖人师傅一直闹着自己个儿，家长里短的说个不停，就好似那伯牙，遇上了钟子期，不过那伯牙可不闹腾。往日那糖人师傅并不多言，只是师父曾教导言，身周边无一处不是戏，便让我烦不起来糖人师父的唠叨。我这一双耳，平日里听得最多的，除了师父的戏，便都是笙箫管笛鼓，这时候换成最普通杂碎的话，虽不受用，到底也新鲜，我便嘻嘻哈哈，在一旁“配戏”。】
【糖人师傅手艺好，没多少功夫，便给我真画了一个杨四郎出来，而且丝毫不差。举着那杨四郎，瞪大了一双眼睛，眼眸子里尽是佩服，而那糖人师傅却只笑着说“我是按照瑞福戏班的杨四郎画的，可我更喜欢你们戏班的戏，张老板，角儿呀。”】
多谢您。

【我们同瑞福戏班不同，瑞福多出小生，而我们多旦角儿。因此我们戏班多演牡丹亭西厢记，糖人师傅若要照着画杨四郎，便只能按着瑞福的来。手中的四郎在日头照耀下，周身金光闪闪，亮眼极了。这样好的手艺，我也舍不得伸出那小半截舌头舔上一舔，只好捏在手中，前后左右，来回瞧着把玩。】
【忽然裤脚一动，便瞧见一石子儿应声落地，就落在脚边。伸了二指捻起，便往身周四处瞧去。对面是街正中央，多的是人，只是来往匆匆，无人能顾瑕这头角落的人儿，微侧身，却瞧见一人蹲坐在药铺门口，正主儿模样瞧不见，只因她将脸埋进双膝。倒也不必猜了，是她了。只是她那么小的一个人，身边没旁人陪着，打扮鲜亮，瞧着那袄子，还是全新的。我虽没唱过多少年戏，却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了。】
【不敢大冬天的扯着嗓子喊，忌讳，便起身几步到了她跟前，蹲下身子，与她齐肩一样高】是你调皮的？

（我打小便很乐意同人说话，皆因着一句，众人夸了许多年的一句——善儿声好听。可现下，我却并不大愿同这个人搭话，也不为其他，只因他方才那么受卖糖人的老爷爷喜欢，聊的极热烈。而我在这儿，并没有人与我笑。）
（脸儿仍闷着，手中紧紧的握着那个梨子，悉他不走，才抬起眼儿来，从额角至眉梢，再往下，眼、鼻、口到下颌，原是这么个人，白净的有些像女孩儿。唔了一声。）
你没看见吧？若是没看见，不好这么冤枉我的
（略歪头，眼睛就定在他手中举着的糖人上，将梨往膝上一放，腾出手来就向那糖人伸去。）

【跟在师父身边这几年，见多了人情世故，她不理会我，我也不恼。这一角四四方方的地儿，统共便只有我同她，我不走，她也熬不住，更何况，我手里，还有一个杨四郎。】
【略微放歪了脑袋，好似枕在右边肩上一般，只静静看着眼前这小人儿，只待她抬起一张小脸儿来，才绽了一张笑颜。她是真的小哇，比我还要小上好几岁，小脸红彤彤的，看来是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子了。】
调皮不是什么错儿，我自然也不会冤枉你。
【她怯生生不过一会，这会子便冲我伸手抓糖人来了，举着糖人儿的手一躲，示意她别急，随后露出一大截小木签让她握住了。而她方才伸手来抓身子一动，膝上的梨便往下滚，我瞧见了，便给接住了。】
不要梨儿了？

（一天来，我见那个卖糖人的老爷爷已经画了许多张，都用糯米纸裹着，叫人开开心心的拿着走了，我想，若是阿娘来了，也恰好还余下些钱，或许也能给我买一个糖人，不必太大的，囫囵一个枣大小，我也觉得很好。不过若没有，我也就不要了。）
（只觉眼前这个小哥哥，好说话的紧，这才敢伸了手，不过没有抢到那糖人，反累得膝上的梨儿轱辘滚了一辙，落了下去，心口跳了好几下，后背惊出了薄汗，我想这时我该是知道了的，这个梨，还有袋中的红绳，意味着什么。）
（翻覆不过一瞬间，梨子落在他手中，那个糖人，到了我手里。他问我，梨儿还要吗？自然是要的。不过手中捏着的竹签柄子更紧了些，先点头，又摇头，最后脆生生的道一句。）我能都要吗？
（生怕他不会同意，又反悔去了，臂一收，小舌伸一段儿，将糖人舔了舔，眼儿笑成个月牙弯。）真甜

【若拿师父的话说，好一个鬼精灵。只是我没那个底气，说不来这样的话。方才接到的梨在眼前一转，把人心瞧了个彻底，却也说不出一句恶毒的话来。如今的北平，难的人家总是要比那些有钱请师父唱堂会的人家多的去，每个人活着，便是争了一口气。只是气用在何处，各不同罢了。】
【将梨递回，起身理了理衣裳，抚平了少了褶皱纹路，心里头才舒坦。转身迈出去一步，便停了下来。说实话，这事儿，我管不上也管不了，可也撒不开手去。沉了一颗心，回首望她，只瞅着她那一双眼眸子问道】
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吗？

（梨儿也回到了我手中，糖人也甜了我的嘴，这是挺值得高兴的事儿，我今日，该一直都很高兴的。吃了米饭和肉，有了新头绳，还有一只梨，更吃到了糖人。可当他要走又回头，问出那一句话时，所有的笑，都没了影子。）
（我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前两年，隔壁的小妞儿就是被她阿娘带出门，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出门前，她还同我炫耀，有了一身厚实的新袄子。同我这一身，有点儿像。）
（他在跟前站着，逆着暮阳，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如何，可我知道，他看我，清清楚楚。将吃了小半的糖人往泥灰地上一扔，倔又轻的一句，也不知是不是溅起了尘埃入眼，总觉眼角酸疼。）我等我阿娘，她会来领我回家的，你再不走，我还会拿石子砸你

【糖人躺在地上，沾了一身泥，哪里还有什么闪闪金光。就如跟前这小丫头，她聪明机灵的很，我知道，她定然明白了。因此方才还一张笑脸，这时候我一问，无疑戳中了她心头的痛，却还要倔强的，坚持着等着她那再也不可能回来寻她的家人。】
【偏巧儿，我也有我的倔强。】
【我站在原地，指着那糖人儿说道】这糖人儿再坚持，也撇不干净身上那层泥巴了。
【我把这一幕，当成了戏，因此说的话，也多了戏谑的无情。只是随即便生悔意，柔了声儿，连带着眉眼，也弯着圈起一池涟漪。一手撩起衣袍角，弯下腰去拾起那糖人儿捏在手中，问道】
你是拿石子儿砸我，还是同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