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时代的人
总的说来,洛夫克拉夫特只在小说里详细描述过三个种族:《超越时间之影》里的伟大种族;《疯狂山脉》里的远古者;《坟丘》里的类人种族。值得注意的是,在描写这三个种族时,洛夫克拉夫特都特意地提到了它们所恐惧的东西——伟大种族害怕飞天水螅,最后为了避免被灭绝,不得不集体进行精神迁移;远古者害怕地球上最高的山峰,甚至不敢去描绘河水从那上面冲刷下来的东西;《坟丘》里的那个类人种族深入地下探险,遇到了令他们恐惧的无形之卵,最后不得不退出地道,并封死了通向地心的地道。
这种情景的出现似乎挑战了对于克苏鲁神话的传统认识——我们一贯地以为在这些神话里,只有人类才是那些被险恶的宇宙与真相吓唬得疯疯癫癫、讳莫如深的角色。但是在《疯狂山脉》中,我们惊讶的看到那些在远古的过去,从群星降临到这里的生物——那些原本会把我们吓得疯疯癫癫的存在居然也在害怕别的东西。甚至,依照德尔与丹弗斯这两个讲述者的见闻,远古者们对于那条最高的山脉所表现出的恐惧甚至有些盲目和愚蠢——毕竟,雕画上从未反映过它们真真切实地走进过那片山脉。
进一步读下去,我们则会更加惊奇发现这些令我们感到恐惧的生物竟然如此的……可怜。虽然它们早在亘古以前就已降临地球,虽然它们创造了我们难以想象的奇迹,但到了最后,它们竟然衰落到只能依靠人工热源继续固守住自己的神圣土地,只能躲藏在地底的深渊里苟延残喘,最后甚至被自己的造物取而代之。而对于那八只苏醒过来的远古者的描写,则更能明显地感觉到作者包含着一些其他的情绪:
“它们的确杀死了人类,却仅仅是出于自卫;它们也残忍地解剖了人类——但却不再是为了某些不可名状的仪式;也并非要向某些邪恶的神明献祭;而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这就和人类解剖它们同类的尸体没有什么分别;甚至它们将格德尼小心地保管起来,只是为了要进一步的研究并向其他那些只存在于它们记忆里的同类展示;而到最后它们所看到的只有早已死去的城市,和那些早已反叛的可怕奴隶”
而到第十章时,洛夫克拉夫特更少见地利用大段地文字进行了抒情:
“这些可怜的怪物!毕竟,对于自己的同类来说,它们并非恶魔。它们也是人,它们是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物体系中的人。大自然为它们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这个玩笑也将会落在其他任何将来可能在那已死去或仍沉睡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极地荒野里进行挖掘的疯狂、麻木或冷酷无情的人身上——这就是它们悲剧的回归。它们甚至都不是野蛮的——因为它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它们只是在一个寒冷刺骨的陌生时代里充满恐惧地醒着——也许仅仅因为遭到了一群披着皮毛、狂怒咆哮的四脚动物攻击。它们茫然地抵御着那些疯狂的四脚野兽;同时也茫然地抵御着一群同样疯狂、包裹在奇怪装束与装备里的白色猿猴……可怜的莱克,可怜的格德尼……还有那些可怜的远古者!直到最后,它们仍怀抱着追求科学的精神——如果同样置身在它们的处境中,我们的所作所为又会与它们有什么差别呢?这是何等的智慧!这是何等的坚持!它们面对的是怎样一副难以置信的情景啊!甚至一如那些出现在雕刻里的同族与先祖所面对过的东西那般难以置信!不论是辐射动物,还是植物,还是怪物,还是自群星降临到这里的东西——不论它们是什么,它们是和人类一样有智性的生物啊!”
甚至在第十一章的时候,他借助德尔之口表达出对那些远古者的同情——他明确地提到了
“想到要将那只受伤的远古者——也许是个孤单的幸存者——留在这里,独自面对再度被抓住的危险与之后无可名状的残酷命运,则让我们真正地感到了悲楚”
准确地说,从《疯狂山脉》开始,洛夫克拉夫特所著的故事不再像早前的《克苏鲁的召唤》那样,将故事的重点放在描绘一些无法形容也不可理喻的神明身上;反而开始刻画一些和我们一样,对于未知有着强烈好奇,同样也会感到恐惧与渺小的生物身上——一些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物体系中的“人”身上。
借助《疯狂山脉》以及洛夫克拉夫特后期所著的其他一些小说,他完成了从对“神”的关注到对“人”的关注之间的转变——从这一点看来,《疯狂山脉》“去神话”的意味相当突出。只是这种关注并未被后世克苏鲁神话的作者很好地继承下来——他们的故事大多又归回到了对“神”的关注这一视角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