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只不过是不喜欢失望。——村上春树
伊武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乱七八糟的。
梦境的起始是这座旧屋,年迈的老先生卷着烟靠在阳台上的躺椅上,偶尔抬起沉重的眼皮,望一眼楼下庭院里攀在橄榄树上的小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脚步声,有人从老人身后走来,随便脚步声逼近画面一转,跳到了玄子踩着台阶冒冒失失闯进房间。她一个人比划着说了半天,说得梦境里的他也头晕了,别开头不想再听。结果那声音变了调,越来越粗犷却也越来越刺耳,他抬头,哦原来是网球部的前辈逼他去和一年级一起捡球。他不知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没说,前辈突然生气了把网球往他头上……再后来?再后来又回到了国中那会儿,橘前辈带着他们揍完烦人的二三年级重新建立网球部。他开始打真正令人开心的网球,和更多不同类型的强敌交手。但他一直在输,一直在败北,甚至开始回想不起赢是什么感觉。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谁也帮不了他,只能一个人对着空气诉苦。可不论是嘶吼还是哭泣,回忆他的仍是无尽的沉默。
梦的终止,是麦浪声里无知孩童的欢声笑语。
伊武睁开眼睛,阳光撒落满地。
他撑着榻榻米坐起来,动了动脖子感觉有点酸。这时楼下传来女孩的呼唤声,他一手揉着脖子走到阳台往下望。玄子背着书包朝他挥手,身旁还跟了一名年龄相仿的女孩。
“什么事?”
“你带作业了吗?”
伊武感到奇怪,但还是如是说了:“带了。”
“那正好,一起刷作业吧!”
“打扰了,我是左岸。”随同的女孩见到伊武后只是点了点头,显得有些生分,倒让他有些尴尬。
玄子瞧见他脸上细微的变化,暗自偷笑了一下,随即走过来缓和了气氛。
“秋假这几天正好碰上收麦子,我们这个年龄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家反倒碍事。想到你放假应该也还没做作业,就顾自找来了。”
伊武了然,带他们去光线比较好的一间屋子里。因为起得匆忙,他只稍稍洗漱了一下就下来开门,这会儿得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他倒不担心两个女孩会惹什么事,况且久无人烟的旧屋也没什么可拿。
待得整理得差不多了下楼,玄子和左岸已经做了不少作业。他拿着书过去,无意间瞄了一眼她们的题目,发现开卷第一道题还真不是一眼就能知道答案的。玄子注意到目光,挑衅般地给了他一张卷子说,半个小时内做完选择题算你厉害。伊武除了网球外本没有多少好胜心,但对方话都撂下了,他再拒绝就有些不是滋味。再者在学习上他虽称不上能手,但混个中等还是小事。这么想着便接过卷子,静下心来认真解题。
这半个小时过得极为两极化。一边是淡定地刷作业,偶尔戏谑地笑着查看对面进度,一边是停停写写,僵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好了停笔了啊!”
伊武认命地把试卷给她,不用对答案就已经知道结果,因为他连一半都没做完。
免不了被两个女孩嘲笑了一番,伊武脸上颜色虽然不好看,但也不得不承认东京的试卷比起这里确实简单了不少。
“不过伊武君啊,你在学习这方面还真是不怎么样啊?”玄子摇着头,以一种“你要完”的眼神看着他。
“我的优势也不在这儿。”
“那是哪儿?”
“网球”一词刚想脱口而出,他的目光黯淡了几分,顿了几秒才说出口。
左岸闻言,夸张地拖长了声音“哇”了一声说:“这可是有钱人的运动啊!”
“也不一定,只要是有兴趣,什么事情都可以从最简单的角度出发。”
“那么你呢,打得好吗?”玄子问。
“一般吧。”
不是客套话,平心而论伊武觉得自己打得是一般。如果换做三年前的伊武深司,就算不会像迹部一样狂妄到说出“本大爷当然是最华丽的”的这样话,可也不会这样懦弱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可到底还是来错了时节,遇错了年华,十七岁的伊武深司满身愁怨,越活越回去。
吃过中饭又苦战了几个小时,玄子和左岸带来的作业都差不多做完了。伊武也无心再继续做下去,收拾了一下桌面准备出去走走。
“那就去麦田吧,这个点这片应该都收好了。”玄子提议道。
伊武说这挺好,就跟着她们一起去了。
到了外面看到眼前景象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明明昨日还在风中摇曳的麦子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梗。玄子在旁边笑他现在的表情活像是刚娶的媳妇儿跟人跑了的可怜男人,伊武想气也不知道气什么,最后扯出一个无力的笑跟着她一起捡拾田里落下的麦穗。
过了一会儿左岸跑过来说要跟爷爷先回去了,玄子和她说了后天要去逛庙会的事情,两人约好后就散开了。
伊武听见她们的对话,有些奇怪这个季节还有庙会。
“是这里的习俗啦!秋收后举办庙会,为了感谢神明带来丰收。前几天就开始不断有商贩从外面来镇上摆摊,不过车站在另一边,你没注意到也难怪。”玄子说着,弯腰拾起一根麦穗,发丝飘摇着露出光洁的脖颈。
“去。”
玄子惊愕地望着他,“一起?”
“嗯。”夕阳下他的耳朵有些微红。
玄子笑他是个闷骚的家伙。
“我不是。”
“不是?我倒觉得是。你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想要说点什么到了嘴边又吞回去,其实眼睛里早就暴露了。”玄子看他又一副拒绝说话的模样,“看吧看吧,就像现在!”
伊武不想辩解,说他闷骚那就闷骚吧,比起往日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总归好上几分。
“你这人真没意思。想反驳就去反驳,想证明自己就去证明自己,想表达情绪就表达情绪,总含着那几分不痛快永远是自己。刚才是这样,早上的时候也是这样。你要是真喜欢网球,就该挺起胸膛说‘我最厉害了’,管他是谁,先这样说了就是了!‘一般’又是什么意思?谁知道你是糊弄过日子还是谦逊。”
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末了还很生气地瞪着他。
「可你不也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在学习上的无能吗?」
这话不能说,一旦说了就像把身在悬崖边的人用力推了一把。可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梦境里,所有的情绪涌上喉咙,不吐不痛快。而且此时不再只有虚无,他有倾诉的对象,就算把她也拉下深渊,也是一种解脱。
“不过也是……”玄子忽然说,“梦想会抛弃你,努力也会……”
她把手里的麦穗扔进背篓里,走到田埂上望着天边,眼底有闪烁的泪光。
“但是一个人是永远都不会抛弃他自己的,也抛弃不了。”
伊武的目光追随着她背影,不知为何想起《挪威》里的一段话:“我之所以想起那是什么感情,乃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情。当时我为了采访某位画家而来到美国新墨西哥洲的圣非他市,傍晚时走进附近的意大利烧饼店,一边喝啤酒啃烧饼,一边注视看美如奇迹的夕阳。整个世界都染红了。从我的手到碟子桌子,触目所见的一切都染红了。就像把一杯特制的果汁从头浇下来一般鲜艳的红。在那样震撼人心的暮色中,我突然想起初美。然后领悟到她当时带给我的震撼到到底是什么。那是一种无法满足,而且以后永远也不会满足的少年时期的憧憬。很久以后,我把那样纯洁无垢的憧憬撇弃在某个地方,而我甚至想不起它曾经存在于我的心间。初美所震撼我的,乃是长期沉睡在我体内的自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