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冷夏
　　晨光从翠色竹帘里密密筛进来，一只骨节明晰的手卷起了帘子，用绊子勾牢了，回身端起了脸盆。她才出门，当头就听院外传来一阵大声的叱责：
　　“你又去哪里鬼混去了！”
　　“爹，大清早的干嘛这么大的火气……”
　　“你大哥不在家，你就上房揭瓦了！”
　　“我若真能上房揭瓦，这朱府该省了多少的修葺费用……哎呀，您别气呀，天正热，您要是倒了可别又怪在我头上……哎呦，哎呦，您真打……”
　　她冷哼了一声，用力把水泼在了地上，回房，想想，又放下竹帘。
　　冷夏穿好了衣裳，正在系带子，她走过去帮她把带子系好，冷夏问道：“纤纤，凤幼回来了么？”
　　纤纤闷头“嗯”了声，冷夏在梳妆镜前坐定。纤纤拿了梳子要给她梳头，她乖的很，一动不动任她动作，觉得无聊了，手指正勾到胭脂盒子，便放进手心里把玩起来。
　　“小姐，早上想吃什么？”
　　冷夏歪过头，又被纤纤拨正了。她蹙眉道：“也没什么特别要吃的……”
　　“那是特别的端进来，还是去厅里和府里的人一块儿吃？”　　“去厅里吧，好些天没见到凤幼啦。”
　　纤纤手下动作不停，目光却是一沉。冷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睛，嘴角含笑道：“不要忘了呦，我要那支牡丹花簪子，凤幼说那支最好看。”
　　纤纤打开首饰匣，扫一眼，却捡起一支梅花的：“这支好，这支配着身上衣裳的花色才好看，牡丹花虽好，多了就贱了，更何况二少的‘红颜知己’们人手一支，她们都是些什么人？也配和小姐相提并论！”
　　冷夏怔怔听着她的话，嘴上一瘪：“凤幼，是不是又去牡丹园了！”
　　纤纤给她别好簪子，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道：“好啦，小姐该去吃饭了。”
　　冷夏走到门边，没忍住，回头问纤纤道：“我以前，真的最讨厌凤幼了？”
　　“嗯，小姐以前，最不喜和她说话，只有她厚脸皮的死缠烂打！”
　　冷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漆黑的眼睛深深的，抬手遮着额头道：“这么早太阳就这样大了，怪热的。”
　
　　她们过去的时候，朱凤幼已经吃了大半。她见冷夏进来，先是一愣，而后扬起手懒洋洋的冲她招摆：“冷二小姐，早上好呀，你也来吃饭？”
　　朱老爷咳嗽一声，朱夫人道：“夏儿，不要理凤幼那张烂嘴！”
　　冷夏特意在朱凤幼身旁端端正正的坐下来，纤纤没要一直伺候在旁的珠儿动手，自己给冷夏盛了碗羹，小心放在她面前。
　　冷夏用勺子舀着抿了一小口，侧头在凤幼耳边悄声道：“朱二小姐，早上好呀，你怎么会赶的及回来吃早饭？”
　　凤幼正要离席，听她这样说，眼睛一弯，笑眯眯的，同样的悄声道：“我在书房里等你，姿势由你选。”
　　冷夏脸上一红，闷着头不再去看她，朱凤幼顿时笑出声来，神清气爽道：“父亲大人，我吃饱了，现在去书房温书。”
　　
　　冷夏磨磨蹭蹭的吃完早饭，又磨磨蹭蹭的回了房间。纤纤收拾出平素她喜爱看的书，她拿起翻了一页，就再也没有动过。
　　纤纤指着绣架道：“小姐，你不正要学这个？趁现在还不热，静下心来绣一会也是好的。”
　　冷夏慢腾腾的坐过去，慢腾腾的拿起针，慢腾腾的看了纤纤一眼，又做贼似的马上低头道：“纤纤，我想喝酸梅汤……”
　　“那我去给小姐买。”
　　“我要吃城东的那家，门外的不够冰也不够酸。”
　　“……好。”
　　纤纤前脚才走，冷夏后脚就往凤幼的书房跑去。正是酷暑，一走动就腻出一身的湿汗。所幸冷夏不是容易出汗的体质，却还是被热气蒸的双颊红扑扑，滑下来的碎发黏在后颈上，蚂蚁一样挠着痒痒。
　　她顺了顺气，又理了理身上的夏衣，以手当扇在脸上挥挥，好半天，才去推书房的门。
　　书房里静悄悄的，她环顾一周，连朱凤幼的影子都没有。
　　她骗她！
　　她沮丧的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心事都写在脸上，恨恨的跺了跺脚。
　　撩了帘子一迈进去，就看到站在绣架旁的纤纤。
　　“府里刚冰了酸梅汤，可巧了，我正好讨了些来。”
　　“那个……我……”
　　“小姐，快吃吧，还很冰。”纤纤朝她笑一笑，冷夏不自在的搭拉着肩朝桌子走去。她没有记忆了，纤纤对她很好，甚至是无微不至的，她却莫名的觉得害怕她。

【第三章】香荷
　　大少奶奶出事前，贴身伺候她的香荷，隐约的察觉出她的心绪不是很稳定。她只当她是换季了心里燥，嘱咐厨房里炖些清淡的膳食，餐餐都陪着小心，哄她多吃。她不发脾气，话也不多，就是突然开始长时间坐在凳子上发呆，也不肯去外头透气。
　　那时正是初春，府里的池子，冰才刚刚化了，水是激骨一样的凉。第一个发现她的是她的胞妹，冷二小姐。冷二小姐疯了一样要跳下去，是纤纤死死抱着，才制止住了她。
　　大少奶奶的尸身被捞上来的时候，冰冷潮湿的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她的腹部还是平坦的，香荷却死死盯在那上面。
　　冷二小姐哭的厥过去，醒过来也还是哭，大少奶奶下葬的那天，她一头撞在了棺材板上。她也不要活了，却并没有死。只是等再次睁开眼睛，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二少怀疑大少奶奶的死，并不是纯粹的意外。可是大少爷只是冲她摇头，撂下一句“我对不起她”，跑去长安整顿商号，再怎么劝，短期内也不肯回洛阳。
　　这件事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
　　香荷原先是大少奶奶房里的人，现在拨到大少爷处，他人不在，她日子还算闲，有事没事，就跟其他小丫鬟挤在一处叽叽喳喳的说话。
　　那天她躲在树荫下等珠儿，珠儿带着小离一道来的。小离是凤幼房里的丫头，三人从胭脂水粉说到时新夏装，小离道：“冷二小姐倒是变化大，以前从来都是冷冰冰的，衣裳除了白色就是白色，现在呢？姹紫嫣红的啦！昨天穿的那身你们注意了没？织锦坊最新的款式，一般人都不卖的。价格嘛，好看的很……”
　　珠儿道：“你又哪里听来的碎嘴话！不过冷二小姐整个人都变了，倒是真的。”
　　香荷听着鼻子莫名一酸，泪珠子就要滚下来。
　　珠儿见状抓抓她的手：“可别哭了，谁不知道大少奶奶当初对你好？现在她没了，冷二小姐也没了记忆，倒还是一件好事，不然这日子真不知道要怎么过了。”
　　小离咕哝道：“我哪里要听别人的碎嘴话……是二少嘱我去定的货，专门给冷二小姐陪罪的。”
　　珠儿道：“说来倒也是怪了，以前，冷二小姐多看不上咱们二少，现在倒跟外头的那些女人一样……”
　　她没有说下去，和小离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又各自转开了视线。
　　朱凤幼那些个风流破事，她们都懒的说了，就是听，也听的耳朵里生茧子了。香荷擦擦眼泪：“二少又怎么得罪冷二小姐了？”
　　“这个嘛，她哪里会告诉我……不过有件事倒是真的，二少这些天晚上都是歇在牡丹园的。”
　　她们彼此交流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又说了一会，见日光不早了，便都散了。
　　

　【第七章】折弥
　　折弥只是用茶水微微润了润嘴唇，就把杯子搁在了桌上，不再动它了。
　　凤幼没有喝，仰天道：“你很久没有出现了，你出现了肯定就没有好事。”
　　有白光擦着她的脸颊掠过去，凤幼头一偏，手指凌空一夹，白光被牢牢锁进了手指尖。
　　她转了转手腕：“这个……什么？”
　　折弥依旧只是低着头，凤幼趴在桌上把那一小片皮质壳子凑到眼前翻来覆去的看：“蛇皮？”
　　折弥一直没有说话，凤幼等了半天，她才道：“有妖。”
　　凤幼想起沾衣说的话，便道：“每个死者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且被剥光了皮。”
　　“她在蜕皮，她把她们的皮吃掉了。”
　　“她？”
　　折弥侧过头：“这件事，我会解决。”
　　凤幼把蛇皮扔在地上，盯着折弥的侧脸看半天，突然道：“小折弥，你有办法让人恢复记忆么？”
　　“……嗯。”
　　“我就知道你能行，择日不如撞日，我带你——”
　　“我看到了。”
　　“什么？”
　　折弥绕着红丝带，目光深深：“刚才那个人背后，有鬼气。”
　　凤幼猛的睁大了眼睛，折弥伸指在凤幼眼前掠过，她清晰的看到，浑身湿气的冷绢，背贴着纤纤的背，死灰的手指拢在腹部，戾气的眼睛，隐藏在凌乱的头发下。

【第八章】朱静祺
　　冷夏穿了件大红洒金的团花裙子，罩着浅粉色的薄纱，执一柄扇，婷婷袅袅往凉亭里走去。
　　朱静祺眼里显现的，是一个烟视媚行的女子。
　　这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冷绢时的场景。那时他坐在游廊的这一头，繁密的花枝岔出来，几乎要堵住整个的游廊。怒放的花朵下，出现一张温润多姿的脸。美人如玉，她便是上好的古玉，经得起雕琢和细品，带着生来沉淀的沉静。
　　沉香色的罩衫，有蝶栖在她肩头，行动间，又飞离。
　　她带着一缕淡淡的笑，裙裾在风里飞扬，美的令人心醉。
　　他回想着，嘴边便也化开一丝笑，冷夏已经走到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他低头含笑对她道：“夏儿，半年没有见，你变了许多。”
　　冷夏没有说话，挥着扇子扇了扇，有发丝黏在脸上，她挑指拨开了。红红的指甲，长而尖。
　　“他们说你不记得事了，我不相信的。夏儿，你忘了我了么？” 
　　冷夏慢慢的，对上朱静祺的眼睛。
　　“你谁都可以忘，怎么会忘记我呢？是在气我抛下你一个人离开洛阳么？夏儿，你要原谅我，我只是没有办法面对绢儿的死……”
　　他的声音柔软缠绵，撩起了她的一缕头发凑到鼻子下嗅了嗅：“夏儿，我是要娶你的。”
　　冷夏仿佛被魇进去了，情不自禁道：“姐姐……”
　　“我们是对不起她，但怪只怪，她自己太想不开了……”
　　冷夏偏过头，依然喃声道：“姐姐……”
　　静祺摸摸她的脸：“怎么了？”
　　她猛然醒悟过来，用力往后退了几步：“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也早忘了你，你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匆匆往回走，静祺追上去拽着她的胳膊往怀里带，她正挣脱不开，静祺突然惨叫了一声，用力推开了她。
　　“绢……绢儿……”
　　她跌在地上，揉着摔疼的手心皱眉去看朱静祺。他死死瞪着她，脸色吓的惨白，嘴里不停重复着冷绢的名字。冷夏爬起来，不再理睬他，转身就走。走出很远，依然能听到他状似疯癫一样的喊叫声。
　　——他疯了。
　　她走的很快，转进小花园时，扇子掉了也不知道。
　　朱静祺刚才说的意思，仿佛是因为她和他的事，姐姐才死的么？姐姐，是因为她而死的么？
　　不不不，这太荒谬了，她对朱静祺没有一丝的感觉！不……不……她忘记了，她不记得了……也许……也许……
　　她心疼的厉害，泪水糊了眼睫，气息压在胸腔里，她揪着衣襟喘不过气来。以前发生过什么？谁来帮帮她，到底发生过什么？
　　“嘻嘻……”
　　冷夏一个激灵，用力回过身去。笑声没有了，可是那柄先前掉落的扇子，无风自动，缓缓的，平平的朝她飞过来。
　　她惊惧的后退一步，不偏不倚，扇子稳稳的落在她的鞋尖前。她看到一节雪白赤裸的腿，往上是一双妖魅的眸子，再是一条晃动的白练，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十章】蛇妖
　　“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想死，不要……不要啊……”
　　破败的庙宇，脏污的地面，鲜血淋漓。
　　冷夏麻木的把还温热的人皮拼命往嘴里塞，用力的咀嚼，红色的液体从她小粒的白色牙齿里渗出来，于是白色也变成了红色。
　　“嘻嘻……好吃么？”
　　她红色的衣服上一团一团乌深的印迹，她只知道机械的往嘴里塞同类的皮肉，血污的双手，眼神空洞。
　　她还是蛇形，一圈一圈缠在冷夏身上：“她来得有些晚呦，那只好麻烦你多吃一些了，嘻嘻。”
　　话音才落，一条红色的丝带直击向蛇妖的眼睛。蛇妖避过了，从冷夏身上游下来，才沾地就化成了人形，雪白的双脚，踏在血液上方。她顽皮的跺了跺脚，溅起的红色染到冷夏脸颊上，她俯下身，伸出蛇芯去舔，眼睛却一直望着丝带出现的方向。
　　本来还很远，只是眨眼间，白色的人影已经到了眼前。
　　“玩够了没？”
　　“折弥，你慢了，这个——”她指了指地上的死尸道：“已经是第五个了。”
　　折弥手指起落，一滴晶莹的珠子封进冷夏的眉心，她停止了吞咽的动作，软软的倒了下来。
　　蛇妖撅撅嘴，想要抓折弥的丝带，折弥一扬手，她便摔了出去。
　　她冷声道：“跟我回去。”
　　蛇妖抱着身体在地上翻腾，折弥不理会她了，静静看着冷夏，很突然的，低下去扣住了她的手指。
　　一块斑斓的布，看不清原先的颜色，依稀有人影在动。
　　“姐姐，不要哭，这个给你，我不要了。”
　　“爹爹最喜欢我了，你吃醋，也没有用。”
　　“姐姐，我很疼，很疼很疼，姐姐救救我……”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姐姐才能自由！杀了你！”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别人？你甚至怀上了他的孩子！”
　　“你不是喜欢我么？我现在也渐渐喜欢你了，能让姐姐喜欢的，我都喜欢。”
　　“怎么？你不能接受么？他喜欢我，你失望了？这就是你要的爱情，哈哈，爱情，可笑的爱情！”
　　“姐姐，你不能恨我……姐姐，我爱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你这样对我，要后悔的姐姐……我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了……”
　　折弥的眸子里蒙了一层雾气，黑色太多了，蛇妖总是说她的眼睛和盲的一样。
　　她收回手，蛇妖凑近她：“你要帮她恢复记忆了？”
　　折弥的脸上没有一丝额外的表情，她凌空画了只蝶，放飞了，不多久，凤幼就出现在庙门外。
　　妖，你嗜血凶残，都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从来不知道人性的可怕之处。
　　我不懂爱，却也明白有一种谎言，是善意的。
　　所以，这个人和我无缘，我救不了她。
　　凤幼走过去，小心的擦干净冷夏肮脏的脸，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夏，我们回家。”
　　折弥张开手，蛇妖化成原型盘上去，她把手拢进了斗篷里，垂着头，朝与凤幼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十一章】完结章
　　冷夏睁眼之后第一个见到的是朱凤幼。
　　她皱眉看着她的脸，突然伸手上去一把揪住了她的嘴角往两边扯，嘴里不停嘀咕着“牡丹”两个字。
　　凤幼龇龇牙，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揉脸道：“牡丹都开败啦，没有牡丹了。”
　　“那以前为什么会有牡丹？”
　　“……因为苍耳会刺人呀。”
　　冷夏歪着脑袋在枕头上挪了挪，凤幼俯下去吻她的嘴角，她撇过头：“不是梅花？”
　　“什么？”
　　冷夏想一阵，摇摇头：“想不起来了……我以为是梅花的。”
　　“睡傻了么？”凤幼点着她的鼻子，笑道：“等梅花开了，我带你去赏梅，要踏着雪，温上一点酒。”
　　冷夏低低“嗯”了声，打了个呵欠，枕着凤幼的胳膊，闭上了眼睛。
　　“我还想再睡一会……就一会。”
　　外面隐约传来和尚诵经的声音。凤幼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顺着冷夏的眉形慢慢的描。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冷夏，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清明。她坐在茶庄二楼靠窗的位置，听着楼下此消彼长的吆喝声，喝口酒，嚼一粒花生，支着胳膊往窗外望去。
　　雨下的瓢泼，她往下就瞅见晴天碧的伞面下是半截白色的绣花锦袍。伞身渐渐上扬，伞下的女子抬起头来。她恍惚见到她浓长的睫毛下一双墨蓝的眼眸，仔细再去看，目光如清流，那红的唇，白的齿，仿佛是雨后的青山，处处透着空灵。那女子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就这里罢？”语调里带着一丝江南独有的软滑，即使隔了一天一地的雨帘也依然毫无阻碍地钻进凤幼的耳朵。她的身后站着朱府的大少爷静祺，凤幼的亲哥哥。
　　那时候凤幼就想，在她身旁的，是自己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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