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轮岁暮，如往年添了把新骨。将通红的手凑到唇边，吹几口热气，再拢过坟头雪，怕压着旧时人。
弘晖十九年，还有人死吊着半条命，不肯归西。
蹲累了，抱起碑前半坛酒，往观化墙根一坐，屁股压进雪里，人工造出个坑。
一呼气，徐徐团起白雾来，差点以为自己真成了神仙。

落雪天，不好眠。
敞了窗子，耳目总算清明。寒枝晕出一层莹白，但见几簇红梅钻出，廊前檐下却没有鸟雀。他登时难过起来，又想仙人尚且要过冬，遑论小雀儿。
他摸到案头一颗梅子糖，入口含住，翻身下榻。轻轻挑开门帘，冷风冲面，让他又想缩回被褥里。再抻脖颈一看，墙根坐着个小姑娘，这便十分正经地袖了手，话语间仍是一团温柔气。
“阿游，你来啦？”

死生天命，我想我不该难过的。从棉袖里探出微蜷的指头尖，盯着帘后那双好看的眼睛，轻轻拍了拍惨白的酒封。
“博公请的酒。”
生怕人听不明白，食指往上一顶。
“刚升天的那个，咱喝了一起得道。”

顺人指势望天，一片烟青色的云。
那日不知是谁放声大哭，众人垂手肃立，通身素白。他哪知道什么叫死？长夜梦回，惊得冷汗涔涔，爬将起来跑到院里，朝灵堂的方向站了很久，只是想再看一眼博公。
他一向经不得多思，即便有些低落，也不曾放在心上。胡乱叹一口气，语调软和，却近乎郑重。
“外边，冷。”
生怕丫头不听话，又认真补了句：“乖。”

在这张十余年也未曾看腻的脸前，不管是什么，都能暂先搁置不提。收起还没放开的情绪，又补上一声叹，才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秀秀。”
余酒倾。
一时，脸埋进他肩窝里，两臂拦腰环紧，脑袋还不知足地蹭了蹭。
“秀秀，有你真好。”

风一刮，幼梅落满头，披雪淋漓。他打开竹骨绸伞，脸煞白，偏生是副笑模样，着一手抚过小姑娘柔软的发顶。
“好，好。”
他掌心暖乎乎的，带股甘草味，像块热敷的药包。
“不吃酒，屋里有茶，再——叫决明蒸甜糕来。”

“好。照咱俩这吃法，你也不见胖。”
伞叶遮雪，肩头余白尽去。指尖红里透着点青，偷偷贴上他脖颈，嘿，暖和。
“仙人——都爱吃甜？”
不着边地戏上一句，眨巴两下眼睛，凑到人耳根子旁，“快新年了。”
“紫微星是不是动了。”

女孩凉凉的手指贴上来，他打了个冷摆子，没有躲开，“一次，不会胖。”
他牵人袍角，矮身往里屋去，招手要那偷闲打盹的决明过来，一字一句小心吩咐，生怕讲得不清楚。
待决明自去了，是才转目。也算一桩怪事，每至算卜，他说话反倒利索。
“紫微星？动就动了，和咱俩没什么关系。”
桌上卧着只小毛笔，一砚红墨还未干透。他抓来蘸饱了水，往妹妹额中一点，笑眯眯道。
“新年，阿游——长命百岁呀。”

“可这回，怕不是真天子。”
干唇抿了抿，长长的睫毛垂下，替他一拢外衫。忽的眉心一凉，反夺了细杆，照着那人笔法就往额间描。
“我的哥哥也要百岁，陪我长长久久。”
得空一捞茶盏，作酒敬了。
“——天长地久的长久。”

世间诸事，他身在其外。即便算得明白，可没有尝过世味的人，年年岁岁都清淡极了。不相干的人，在心里总是太容易过去。
“是与不是又怎样呢——戏文里说的劝将人心闲看取，意思很好。”
摸只瓷碗来，滚热的茶水下肚，又复痴态。
“倘若老去我能相陪，再过几十年，阿游还是阿游，漂亮的、小小的。”
“是我的妹妹。”
“等冬天过去了，我们在院子里种山樱吧——每一年，都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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