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社会经济模式重组下的阵痛
至华伦斯坦之死为止,三十年战争整整过去了十五个年头。1634年,失去了自己主帅的瑞典人被逼回至波罗的海沿岸。1635年,神圣罗马帝国和新教诸侯代表在布拉格签署了和平协议。这份“大赦”重申了宗教宽容,并答应归还新教诸侯的财产。新旧教诸侯之间的矛盾基本已经化解,且神圣罗马帝国看似将要赢得这场战争。然而,战争现在还不能结束,因为有人对此“仍然没有感到满足”。
前面所提到的深陷于哈布斯堡家族包围之中的波旁法国,在此之前迫于种种原因并没有直接出面参与对抗神圣罗马帝国的战争。然而若是纵任形式发展下去,哈布斯堡家族势必变得更加难以扳倒,而法国的政治生存环境也会变得更加险恶。因此路易十三的宫相黎塞留决定冒险一把。法国先后在1635年5月和1636年8月向西班牙和法国宣战。对法国而言,战争的进展并不那么顺利。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联军一度逼近巴黎,但最后功亏一篑。不过最令人膛目结舌的是西班牙在法国面前的不堪一击。而这种“不堪一击”正是两国在政治上的差距造成的。前面提到,西班牙帝国更像是一个有名无实的松散邦联,各个王国和省份在更多时候只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而考虑。相反,法国仰赖于此前一代代君王与大臣的努力,建立了一套在当时的欧洲“最先进”的君主专制集权模式。因而造成西班牙这艘战舰覆没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西班牙帝国的分裂。1640年,加泰罗尼亚和葡萄牙王国先后发生了反对西班牙的叛乱。与法国相比,软弱无能的西班牙中央政府在应对叛乱时显得有心无力。再加上黎塞留借此良机提出的“分裂战术”,为西班牙境内叛乱的地区不断地提供支持和援助,最终战争的天平在法西之间一点点地向法国倾斜。而在法国-神圣罗马帝国战线上,法国人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天然屏障——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总而言之,法国强大的中央集权政治向欧洲展现了他强大的势力。也因此,许多国家随之走上了法兰西的道路,纷纷建立了各自强有力的集权模式。
在德意志战场,重振旗鼓的瑞典人也一步步把神圣罗马帝国逼上了绝境。然而,对于这么一个小国来说,在把神圣罗马帝国逼上绝境的同时也意味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对于瑞典,为了这场战争他已经几乎要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了。
现在,不论是谁都迫切地希望结束这场战争了(有人得不偿失,有人希望巩固自己的战果)。现在,是时候重申基督教的教义了。化干戈为玉帛。1648年,战争双方签署了《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尽管法西之间的和平还要等到1659年的《比利牛斯条约》)。
是时候再回头审视一下这场战争究竟带给了我们些什么了。
毋庸置疑,战争伴随着杀戮与死亡。仅仅在17世纪的欧洲,就有80万人直接死于战场上。而因战争带来的疾病、饥荒而死的平民,更是数不胜数。远离本土作战的瑞典,“只” 在异国他乡的战场上损失了至少15万的青壮年。这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在瑞典北部的一个村庄,1621年到1639年间共有230人被征召入伍,而最终只有15人活着回来。当然,我们不能以个例来反映整体,不过战争之残酷的确也可见一斑。而在此试想一下作为主战场的德意志地区,覆巢之下又安能有完卵?
战争对社会带来的消极影响并不仅仅只是体现在造成青壮年的严重损失这一方面,而应当是一种全方位的损害。正如卡尔·马克思所说:“到处都遭到了历史上最没有纪律的暴兵的蹂躏。到处是焚烧,抢劫,鞭打,强奸和屠杀。有些地方,除大军之外,还有小股的义勇兵,或者干脆把他们叫做土匪。他们甘冒风险,为所欲为,这些地方的农民受苦最多。到处是一片人去地荒的景象。当和平到来的时候,德意志已经无望地倒在地下,被踩得稀烂,撕成了碎片,流着鲜血”。战争结束之际,共有1976所教堂、修道院,1629座城镇以及18310个村庄被洗劫,而矿山、工场、农田被毁坏的数目难以估量。而这导致了经济发展陷入停滞甚至倒退;而随着正常的生产秩序被战争所打断,以及战争所造成大量的物资消耗,又会导致物价飙升;再加上军队进行的疯狂掠夺,大多数农民唯一能剩下的一点财产又被掠夺走了。可以想象,作为战争的最终承担者,德意志地区的人民要付出多大的损失。
毫无疑问,各地的人口均大幅减少。有人认为整个神圣罗马帝国境内在战争中损失了至少15%的人口。然而恢复的速度之快是令人震惊的——曾于1646年在威斯特伐利亚服役的法军将领格拉蒙特在12年后重游故地时已然找不到任何一点战争的痕迹。究竟是什么带给了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以如此的活力?过去,我们总认为人民是战争的直接受害者。诚然如此。但我们却总是忽视了人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战争的受益者。也正是这场带给了无数人泪水的战争,为这片古老的土地注入了新的活力。
在十七世纪上半叶,神圣罗马帝国(尤其是南部地区)的经济状况发生了严重的倒退。当然,这跟三十年战争的巨大破坏不无关系。但是,将德意志地区经济衰落完全归咎于三十年战争是不合理的。事实上,早在三十年战争之前,这里就已经出现了经济衰落的势头。历史上,由于德意志地区政治上的分裂,使得德国城市的发展受到严重阻碍。它们没有王权的庇护,反之还要受到许多封建的压迫和剥削。而在德国农民战争之后,城市的处境更加艰难。传统的商业大都市,纽伦堡(Nürnburg)、奥格斯堡(Augsburg)、科隆(Cologne)等更是在三十年浩劫之后一蹶不振。衰落对于现在的德意志而言是普遍现象,但与此同时则是一部分复兴的商业市镇正在战争中蓬勃发展。汉堡(Hamburg)、吕贝克、不莱梅(Bremen)这三座汉萨自由市通过吸纳流民壮大了自己的实力,在这三十年里一步步走向繁荣。然而促成这种经济中心新旧更替的动力是什么?答案或许是新航路开辟。这听起来似乎很荒谬,毕竟三十年战争与新航路开辟看似不着边际。然而实际上我们稍加注意就会发现,那些衰落的商业城市起初无不是靠着地中海贸易区而起家的。然而随着奥斯曼土耳其对传统商路的控制,这条曾经繁华的商路一步步走向沉寂;与此同时的是大西洋沿岸国家对新航路的找寻。新兴的商业国家英国、荷兰凭借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一步步成长为欧洲商业的中心。而借机发展的德意志商业城镇,却又无一不位于波罗的海沿岸。这些波罗的海地区的商业城镇在地理上离英国、荷兰相距甚近,因而便可享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利。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三十年战争加速了德意志经济的布局转变。然而在经济发生重大转变的同时,势必带来德意志境内各地区的差异扩大化,而这种差异最终必然促进了德意志分裂的固化。最后,与南德意志相比,北德意志的经济力量大大崛起并最终超过了对方。这也在预示着这里在若干年后将会出现一个新的政治强权。
此外,战争在破坏旧社会秩序的同时,也促进了社会阶层的流动以及社会经济的发展。传统封建统治下死气沉沉的德意志地区遭到了无情的冲击,而一部分迫不得已拿起武器的农民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新贵族。由于他们独特的身份和背景,在日后,这些新贵族们将一步步成为社会、经济转变上的主力。而其他农民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在农村经济遭到严重摧残的情况下,很多人背井离乡逃难到了情况相对较好的城市。(因此对于三十年战争所造成的平民死亡人数数字很有可能被夸大了)。他们以缴纳一部分金钱换取城市的庇护,而这些失去了土地的农民逐渐演变成了一些廉价的基础手工业者,反过来又促进经济生产的发展。
其次,战争推动了社会资产的集中化。在过去封建统治根深蒂固的德意志地区,财产大多只掌握在大大小小派系林立的封建贵族手中。然而随着战争的爆发以及华伦斯坦及他的“蝗虫”们的到来,这些原本分散、薄弱的社会资产便被迅速以各种形式集中到了军队手中。这些国家雇佣军此时掌握着空前的财产。然而最终崛起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一些寄生于他们身上的犹太商人。这些人最初并不起眼,他们不过随军贩售一些补给品。然而日积月累,他们的生意一点点做大,以至于“曾经被蝗虫吸入肚子里的血,现在又流到他们的血管里了”。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说才是战争的最终获益者,而他们中很多人的后代在许多年后成为了叱咤欧洲的资本家。单从社会意义而言,这些早期资本家的功劳堪比英国的圈地运动。他们让资金自由地流淌在这边土地上,实现收益的最大化的同时,带来了繁荣与富足。然而我们在热衷于讨论这些家族背后辉煌故事的同时却早已忘记了那同样沾满了鲜血、沾满了痛苦的第一桶金。而无数破产的农民、贵族从此将恶魔的种子播在了心里,一代代不曾消弭的是对这些犹太人的怨恨。
战争期间,由于外交政策的变幻莫测,因此欧洲国家之间都对彼此采取了一种高度警惕。有时甚至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然而这么做却经常损害了中立国的利益。因此,国际法这一新颖的概念开始被提出。而在国际法的促进下,各国之间的联系也更加紧密。
此外欧洲国家普遍建立起了自己的集权政治。而分裂的德意志地区也不例外。296个邦国,建立了自己的中央集权。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使得德国的分裂割据形势更加严重。然而这种分裂割据是在德意志地区的权力出于相对平衡的时候才有可能达到的。因此,一旦出现某个强权打破了这一脆弱的天平,德意志又会重新走上统一的轨道。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在带给我们和平的同时,也为日后更大规模的冲突埋下了隐患。在这场战争中收益最大的法国,现在已经成了欧洲仇视的对象;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荷兰的崛起,势必引发周围国家的排挤;在战争中元气大伤的瑞典,又能继续占有他在德意志的那份蛋糕多久呢?
总之,我们必须承认,从长远看来,三十年战争对于欧洲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它是欧洲现代文明的开端,是人类许多伟大成就的发源。然而它同时也是一剂“猛药”。短短三十年间,欧洲为了消化这些经济、社会上的转变,势必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这些痛苦,或许只有那些凝固的鲜血、苦难的眼泪才能够体会。
正在洗劫村庄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