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我穿好校服走進起居室,千織就用攻擊性的聲音指責我:「老姐,妳也太慢了!」
「好了!我明天來做飯了!」我用這句話代替道歉。這孩子雖是個乳牙都還沒全部換齊的小屁孩兒,卻似乎自認比姊姊更可靠。我絕對不能道歉,免得被她抓到把柄。我邊這麼想邊打電子鍋,把晶瑩剔透的白飯盛入自己碗裡。嗯?會不會太多了?沒差。
「我開動了~」
我在滑嫰的荷包蛋上淋了滿滿醬計,和白飯一起放入口中。啊!好好吃,好幸福⋯⋯嗯?我的太陽穴一帶似乎感到視線。
「⋯⋯今天很正常。」
「嗯?」我發現阿嫲正盯著咀嚼米飯的我。
「昨天真的很誇張欸!」千織也笑嘻嘻地看着我。
「還莫名其妙地發出尖叫。」尖叫?阿嫲的視線好像在檢查可疑的物品,千織的笑容則(一定是)把我當成傻瓜的意思。
「等一下,你們在說什麼了?」搞什麼?這兩人好像聯合起來,感覺真討厭。
位在牆上的揚聲器,突然發出暴力般的音量:『各位鄉親,大家早安。現在開始播報京都府糸守町的晨間通知,針對下個月二十日的糸守町町長選舉,鎮上選舉管理委員會——』
因為揚聲器設在伸手無法搆到的地方,所以阿嫲直接把插頭拔掉。已經過了花甲之年又總是穿著傳統和服的阿嫲,以行動表達無言的憤怒,真酷。我邊想邊拿起遙控器,合作無間地打開電視。
『一千兩百年一度的彗星終於要在一個月之後來臨。屆時連續好幾天,都可以用肉眼觀測到彗星。為了迎接難得一見的天文奇景,JAXA等全球研究機構都準備進行觀測。』
畫面上出現「一個月後肉眼即可觀測到提阿瑪特彗星」的文字,以及模糊的彗星影像。起居室的對話中斷,在NHK的播報聲中,只有我們三個女人用餐的聲音,彷彿上課中的悄悄話,發出窸窣窣、喀喳喀嵖,感覺有些內疚的聲音。
「⋯⋯你還是跟他和好吧?」千織突然不識相地發言。
「這是大人的問題!」我斬釘截鐵地說。
沒錯,這是大人的問題。什麼鎮長選舉嘛!不知從何處傳來老鷹的叫聲,聽起來有點愚蠢。
「我們去上學了!」我和千織齊聲向阿嫲道別後走出家門。
我們沿著斜坡走下狹窄的柏油路,爬下幾階石牆階梯便走出山的陰影,迎向直射的陽光。底下是圓形的糸守湖,平靜的湖面映照著朝陽,毫不客氣地反射刺眼的陽光。深綠色的山巒、蔚藍的天空、白色的雲,身旁還有一個揹著紅書包的雙馬尾小女孩莫名其妙地蹦蹦跳跳,而我則是穿著校裙、裸露著雙腿的女高中生。我試著想像宏壯的弦樂合奏背景音樂。喔,感覺好像日本電影的開幕場景。換句話說,我們所住的地方是日本昭和時代風格的鄉村。
「恭子~!」
「早安啊!奏江!」我在小學門口送走千織後。聽到背後傳來呯喚聲,回頭看到板着臉踩着腳踏車的飛鷹,還有坐在後座笑咪咪的奏江。「快點下車啦!」「沒差啦,小氣鬼!」「很重耶!」「真是的!」兩人從早上就像在上演夫婦相聲般打情罵俏。
「你們感情真好。」
「一點都不好。」兩人異口同聲說道。我們三人十幾年的老朋友。奏江的外表雖然給人感覺很飄逸脫俗,但其實她內裡也挺少女心的;飛鷹高高瘦瘦的,瀟灑的髮型突顯陽光少年的氣息。兩人雖然好像總是在吵架,可是對話節奏搭配得完美無缺,因此我暗自覺得他們其實是天生一對。
「恭子,妳今天頭髮很正常。」奏江下了腳踏車,摸摸我的髪繩附近嘻嘻笑。我總是梳同樣的髮型:把左右兩邊的辮子續到後面,用髮繩綁起來。這是很久以前母親教我的綁法。
「頭髮?甚麼意思?」我又想起早餐時曖昧不明的對話。「今天很正常」的意思,是指昨天不正常嗎?我正努力回想昨天的情況,飛鷹便擔心地湊過來問:「對了,妳有沒有請阿嫲幫你驅邪?」
「驅邪?」唐突的言論讓我皺起眉頭,奏江似乎也對他的該法不以為然,替我代言:「你為什麼一定要扯到靈異事件?恭子一定是累積太多壓力了。對不對?」
「呃⋯⋯等、等一下,你們在説什麼?」為什麼大家都替我擔心?我昨天到底在幹嘛?雖然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做了什麼,不過應該是很平常的一天才對。
——咦?
真的是這樣嗎?昨天我⋯⋯
『更重要的是——』
透過擴音器的粗嗓子打消我的疑惑。道路對面林立著塑膠布溫室,另外還有一座過於寬敞的鎮營停車場。現場內聚集了十幾個人,站在中央手拿麥克風、個子特別高而威風凜凜的人物是我父親。掛在西裝上半身的肩帶自豪地寫著「現任鎮長· 最上」。他正在進行鎮長選舉的演說。純熟到專模地步的演説,簡直像電視上的政治人物,和這座農田環繞的停車場完全不搭調,反而讓我感到尷尬。群眾交頭接耳地談論著「反正這次一定是他當選」、「聽說他撒了很多錢」等,令我的心情更加灰暗。
「嗨,最上。」
「⋯⋯早安。」慘了,對我打招呼的是我在學校最不擅長應付的三人組。他們有名是在高中屬於時髦的階級,對我們這些平凡的同學總是語中帶刺。
「鎖長和搞建築的孩子都勾結在一起,是因為家裡吩咐,所以才湊在一起嗎?」這個問題我並沒有回答,加快腳步想要離開這個場面。
「恭子!」父親突然的大喊差點讓我停止呼吸。
「走路要抬頭挺胸!」真不敢相信!他居然當著大家的面前朝著我大喊,聽眾也同時轉向我。我滿面通紅,太過不近情理的對待差點讓我有想要奔跑的衝動,大步離開現場。聽到大家繼續議論著,真是的,為什麼要挑這個時候刁難我!
古文課的小雪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出類似的文字:
莫問彼何人
菊月寒霜露濕身
吾依然待君
我一直專注於課堂上,翻下新的筆記紙張打算繼作筆記時,被頁紙上清楚的大字吸引了我的目光:「妳是誰?」
「『彼何人(tasokare)』是日文裡『黃昏(tasogare)時分』的本義。你們有聽過『黃昏之時』吧?傍晚,既非白天也非夜晚的時間,人的輪廓會變得模糊,無法辨識對方是誰。在這段時間,有可能會遇到非人之物。因為會遇到妖魔鬼怪或是死者,因此也有『逢魔之時』的說法。在更早之前還有『彼者為何(karetaso doki)』或『彼為何人(kawatare doki)』。」小雪老師又寫下「彼者為何」與「彼為何人」的字眼。
「老師,那『分身之時(kataware doki)』也是同樣的説法嗎?」有人如此發問。
「『分身之時』或許是這一帶的方言吧?我聽說糸守町的老人家還保留了古老的萬葉語言。」
「因為這裡是偏鄉啊!」我疑惑著筆記本上的字是誰寫的,而且這個筆跡我好像沒有見過。「妳是誰」⋯⋯是什麼意思?
「那接下來我點名唸課文,從九十八頁開始,就⋯⋯最上同學!」
「啊!是!」我連忙站起來。
「唉呀!今天居然有記得自己的名字呢。」全班哄堂大笑。咦?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妳真的不記得了?」
「⋯嗯。」奏江看我的眼神,彷彿看到奇怪的東西一樣。
「妳昨天連自己的座位和置物櫃都不記得。頭髮也像剛睡醒一樣,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心情一直很糟糕的樣子。」我試著想像那樣的姿態⋯⋯咦?
「咦~甚麼?真假?」
「妳果然好像失去記憶的一樣。」
「嗯~我最近好像一直在做很奇怪的夢⋯⋯感覺好像夢到別人的生活⋯⋯唔⋯⋯我好像沒有什麼印象⋯…」
「我知道了!這就是所謂前世的記憶!妳們或許會認很無聊,那麼換個説法:以艾弗雷特的多世界詮釋為基礎的多元宇宙連結到妳的潛意識⋯⋯」
「你給我閉嘴啦!」奏江毫不容情地斥責飛鷹的垃圾話,我則大喊:「喂!飛鷹!該不會是你在我的筆記本上亂塗鴉吧?」
「什麼?」啊,我好像猜錯了。飛鷹他才不是這麼無聊的人,而且,他又沒有動機。
「呃!沒什麼。」我取消前言。
「可是恭子,妳昨天真的很奇怪唉!妳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嗎?」
「嗯~可是⋯⋯我也沒有什麼病痛啊!」我重新思考先前得到的各種證詞。
「妳最近應該面臨很多問題吧!還有那個儀式⋯⋯」
「唉呀!不要再提了!一講到這個就很煩呢!這裡又小又無聊,真想快點畢業去東京找份工作安穩生活就好了!」
奏江也點頭説:「對啊!這裡甚麼都沒有。」
這座小鎮既沒有牙醫,電車兩小時才一班,公車一天只有兩班,天氣預報不報導,衛星定位也不清楚,便利商店九點就關門⋯⋯放學途中,我和奏江對系守町的牢騷仍未結束,飛鷹原本默默推著腳踏車跟著我們走,忽然按捺不住地開口:「我説妳們兩個啊!」
「怎麼樣?」我們一臉厭世的語氣問,他泛起詭異的笑容說:「先別討論這個,要不要去唱個咖啡?」
「咦!喝咖啡!在哪裡啊?」我們異口同聲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