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同病房的病友，患的结核性脑膜炎。
（一）
他二十来岁，黝黑的脸庞还带着青春的稚气。
他是藏族人，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若尔盖草原，那里有蓝天，有青草，还有牦牛。和阳光为伴，与星辰为友。那是当代都市人向往的自由生活。
后来，他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开始去追寻自己的生活。他来到了一座城市，那里有高楼大厦，晚上灯红酒绿，霓虹灯照亮着每个青春的梦，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是忙忙碌碌川流不息的人群，老年人在公园树下喝茶吹牛，各个麻将馆夜夜笙箫。那个城市叫成都。
那时他满怀着对这座城市的新鲜感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他想，他会努力工作，以后当个管事的，或者自己开家店，做点小生意。以后，他也会在成都拥有自己的家吧。那一个个带着梦想的泡沫，在光下是那么绚烂。
（二）
然而现实的残酷是他所未曾想到的。在就业竞争如此激烈的今天，没有公司会聘用一个高中文凭的人。他渐渐发现，在这里连生计都难以维持。难道只能这样一事无成地回家吗？他刚想到这就立马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已经受够那个只有草原和牛的地方，他不想像爸爸，像爷爷那样，在那个地方耗尽一生的时间去做同一件事。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偶然路过一家酒吧，看到了招聘服务员的广告。虽然在他心中，酒吧不是什么正经之地，但为了能留在这个城市，他硬着头皮去了。酒吧老板见他是藏族人，只能用普通话交流，嫌麻烦本不想录用，但看在他面相单纯老实，想着留下打点杂也不错，于是还是把他留下了。那天他很开心，终于在这个城市里谋求到了一份工作，就像一颗野草，扎根在了美丽的庄园里。本想找人一起庆祝，无奈发现，身边已无认识之人。黑夜里的霓虹下，只有自己孤独的影子。
（三）
刚开始的工作还算顺利，虽然普通话不是很流利，但还好他几乎都能听得懂客人的要求。由于第一次出来工作，干活也卖力。几个一起打工的同事都很热情地叫他名字，让他帮着干活。每天他都会干活干到深夜，然后一觉睡过中午，再起床吃点东西，早早来到酒吧干活。所以他的世界，大部分都是黑夜。
好不容易干满了一个月，终于领到了工资。他非常激动，把钱连续数了好几遍，心想这钱都够买部手机了。那天，他们几个一起打工的，晚上在一起喝酒庆祝。他以前在家很少喝酒，这次大家很开心，他也被带动起来，一杯接一杯下肚。那天，他醉了。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自己的梦想全都实现了，好像大家都在为他庆祝，他想发表一下感言，奈何这时的嘴已不听使唤。那晚他就像是乘坐着泡沫，飞向空中，飞向那片光芒。
（四）
每当白天醒来，他都会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吗？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头？于是，他开始渐渐害怕白天。他喜欢上了夜晚，黑夜笼罩下，增添了未知，把那些得到得不到的都笼罩其中。让他感觉，就算现在一无所有，也可以伸手拥有一切。不知从何时起，他迷上了酒精，不是因为酒精能带来快乐，而是可以填补他欲望的空洞。明知这是饮鸩止渴，但那种越挠越痒的欲罢不能，让他只得放纵。每一次醉酒后，忍受着胃部的难受，他安慰自己，城市里人都是这样借酒消愁的。
他总是独自一人艰难地从每一个白天走向每一个黑夜，直到白天不再到来……
（五）
我入院第一天，他在我隔床上一动不动，只听见旁边的心率机在嘀嘀地记录着他的生命。那时他意识还稍微比较清晰，他说：别人说他生病是因为酒喝多了。之后就再也没听过他说话。他的爷爷奶奶在照顾他。他的爷爷七十多岁，皮肤很黑，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经常会拿着佛珠念经。他的奶奶一头雪白的银发，梳着两个辫子，目光炯炯有神，显得端庄高贵。爷爷奶奶会给他喂食、擦汗、端尿壶，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们每晚靠在墙角坐在垫子上睡觉。他们两都不会汉语，同病房的人给他们说话，他们只能微笑着点头回应。大概是和他年龄相仿，他爷爷奶奶很照顾我，我下床去上厕所，爷爷会过来帮我推着输液管。我睡觉的时候，爷爷会帮我整理被子。他们给过我两个苹果，比起一般的苹果要甜很多。
有天早上七点过，天还没亮。我发现那位奶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病床上的他，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从她眼里放出了光，照亮了整个病房。
（六）
从医生的话中，我得知了他的病情，我很同情他的情况，但我不知道他在经历怎样的痛苦。于是，我上网查了一下他的病。在众多症状中，有一条引起了我的注意：病人会产生“濒死感”。
——“你害怕死亡吗？”
——“我不怕，死亡之后痛苦都消失了，有什么可怕？”
——“那你现在为何如此害怕？”
——“我害怕死亡前那一段黑暗的路，痛苦缠身。走向未知，却只能踽踽独行，无人相伴。”
奄奄一息的他每天会在病床上醒来，环顾四周，还是同样的摆设、同样的人。他庆幸自己还活着，但是紧接着，各种痛感也袭来。今天还是这样，他心里这样想着，恐惧和不安渐渐占据全身。他又闭上了眼睛，模糊的意识就像被带入一片泥潭，他苦苦挣扎，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只能感受到自己在慢慢陷落。他不知道今天几月几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也许挺过这会儿就好了，他强忍着疼痛，努力安慰自己，然而，疼痛却从未消失。也许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他闭着眼整日在床上昏睡，而每一次的醒来，都是一次绝望的打击。无数次，在身体的疼痛中，他丧失信念；无数次，在内心的折磨下，他又渴望着重生。他对每一次醒来开始充满着恐惧。他他尝试着说服自己，人固有一死。他又埋怨上苍，问了无数次，为什么是他？他很不甘心，对未来还有那么多打算，每一次医生的探访，都会给他点燃生存的希望，而现实很快就让他希望破灭。他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黑夜。
（七）
没过几天，他的病情恶化了。
他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在他舅舅的陪同下连夜坐车来到了成都，来到了他的身边。她穿着藏族服饰，带着头巾，脸上写满了焦虑。由于病情加重，他眼睛已看不清东西，不知道他是否认得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曾经在她怀里喃喃细语的母亲。她的母亲只能在旁边深情地望着他，或许他也感受到了，想要说些什么，但意识模糊，说出的话，大家都听不明白。
医生们拿着几份检查单进来和他的亲属进行了交流，我从只言片语听到好像是说药物已经造成了他肝脏和肾脏受损。
他努力睁开眼，眼睛却很怕光。她的母亲，为他在床上撑起了一把伞，挡住了天花板上日光灯的强光，母亲期望这把伞能化作儿子的盾牌。
“他们在别有用心的生活里翩翩舞蹈，而你在我记忆中的象牙塔里长生不老。”
他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行走，这条路满是荆棘，周围的黑暗让他不知所措，然而前方似乎有光，他努力向光的方向蹒跚，因为逆着光，他总是无法看清一切，于是遍体鳞伤，但他相信，每踏出一步，离光明就更近一步，况且光明就在前方……
（八）
——“你觉得坚强是什么？”
——“坚强就是心安理得地承受。”
——“他会走到光明，是吧？”
——“这个问题重要吗？”
（一）
他二十来岁，黝黑的脸庞还带着青春的稚气。
他是藏族人，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若尔盖草原，那里有蓝天，有青草，还有牦牛。和阳光为伴，与星辰为友。那是当代都市人向往的自由生活。
后来，他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开始去追寻自己的生活。他来到了一座城市，那里有高楼大厦，晚上灯红酒绿，霓虹灯照亮着每个青春的梦，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是忙忙碌碌川流不息的人群，老年人在公园树下喝茶吹牛，各个麻将馆夜夜笙箫。那个城市叫成都。
那时他满怀着对这座城市的新鲜感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他想，他会努力工作，以后当个管事的，或者自己开家店，做点小生意。以后，他也会在成都拥有自己的家吧。那一个个带着梦想的泡沫，在光下是那么绚烂。
（二）
然而现实的残酷是他所未曾想到的。在就业竞争如此激烈的今天，没有公司会聘用一个高中文凭的人。他渐渐发现，在这里连生计都难以维持。难道只能这样一事无成地回家吗？他刚想到这就立马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已经受够那个只有草原和牛的地方，他不想像爸爸，像爷爷那样，在那个地方耗尽一生的时间去做同一件事。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偶然路过一家酒吧，看到了招聘服务员的广告。虽然在他心中，酒吧不是什么正经之地，但为了能留在这个城市，他硬着头皮去了。酒吧老板见他是藏族人，只能用普通话交流，嫌麻烦本不想录用，但看在他面相单纯老实，想着留下打点杂也不错，于是还是把他留下了。那天他很开心，终于在这个城市里谋求到了一份工作，就像一颗野草，扎根在了美丽的庄园里。本想找人一起庆祝，无奈发现，身边已无认识之人。黑夜里的霓虹下，只有自己孤独的影子。
（三）
刚开始的工作还算顺利，虽然普通话不是很流利，但还好他几乎都能听得懂客人的要求。由于第一次出来工作，干活也卖力。几个一起打工的同事都很热情地叫他名字，让他帮着干活。每天他都会干活干到深夜，然后一觉睡过中午，再起床吃点东西，早早来到酒吧干活。所以他的世界，大部分都是黑夜。
好不容易干满了一个月，终于领到了工资。他非常激动，把钱连续数了好几遍，心想这钱都够买部手机了。那天，他们几个一起打工的，晚上在一起喝酒庆祝。他以前在家很少喝酒，这次大家很开心，他也被带动起来，一杯接一杯下肚。那天，他醉了。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自己的梦想全都实现了，好像大家都在为他庆祝，他想发表一下感言，奈何这时的嘴已不听使唤。那晚他就像是乘坐着泡沫，飞向空中，飞向那片光芒。
（四）
每当白天醒来，他都会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吗？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头？于是，他开始渐渐害怕白天。他喜欢上了夜晚，黑夜笼罩下，增添了未知，把那些得到得不到的都笼罩其中。让他感觉，就算现在一无所有，也可以伸手拥有一切。不知从何时起，他迷上了酒精，不是因为酒精能带来快乐，而是可以填补他欲望的空洞。明知这是饮鸩止渴，但那种越挠越痒的欲罢不能，让他只得放纵。每一次醉酒后，忍受着胃部的难受，他安慰自己，城市里人都是这样借酒消愁的。
他总是独自一人艰难地从每一个白天走向每一个黑夜，直到白天不再到来……
（五）
我入院第一天，他在我隔床上一动不动，只听见旁边的心率机在嘀嘀地记录着他的生命。那时他意识还稍微比较清晰，他说：别人说他生病是因为酒喝多了。之后就再也没听过他说话。他的爷爷奶奶在照顾他。他的爷爷七十多岁，皮肤很黑，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经常会拿着佛珠念经。他的奶奶一头雪白的银发，梳着两个辫子，目光炯炯有神，显得端庄高贵。爷爷奶奶会给他喂食、擦汗、端尿壶，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们每晚靠在墙角坐在垫子上睡觉。他们两都不会汉语，同病房的人给他们说话，他们只能微笑着点头回应。大概是和他年龄相仿，他爷爷奶奶很照顾我，我下床去上厕所，爷爷会过来帮我推着输液管。我睡觉的时候，爷爷会帮我整理被子。他们给过我两个苹果，比起一般的苹果要甜很多。
有天早上七点过，天还没亮。我发现那位奶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病床上的他，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从她眼里放出了光，照亮了整个病房。
（六）
从医生的话中，我得知了他的病情，我很同情他的情况，但我不知道他在经历怎样的痛苦。于是，我上网查了一下他的病。在众多症状中，有一条引起了我的注意：病人会产生“濒死感”。
——“你害怕死亡吗？”
——“我不怕，死亡之后痛苦都消失了，有什么可怕？”
——“那你现在为何如此害怕？”
——“我害怕死亡前那一段黑暗的路，痛苦缠身。走向未知，却只能踽踽独行，无人相伴。”
奄奄一息的他每天会在病床上醒来，环顾四周，还是同样的摆设、同样的人。他庆幸自己还活着，但是紧接着，各种痛感也袭来。今天还是这样，他心里这样想着，恐惧和不安渐渐占据全身。他又闭上了眼睛，模糊的意识就像被带入一片泥潭，他苦苦挣扎，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只能感受到自己在慢慢陷落。他不知道今天几月几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也许挺过这会儿就好了，他强忍着疼痛，努力安慰自己，然而，疼痛却从未消失。也许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他闭着眼整日在床上昏睡，而每一次的醒来，都是一次绝望的打击。无数次，在身体的疼痛中，他丧失信念；无数次，在内心的折磨下，他又渴望着重生。他对每一次醒来开始充满着恐惧。他他尝试着说服自己，人固有一死。他又埋怨上苍，问了无数次，为什么是他？他很不甘心，对未来还有那么多打算，每一次医生的探访，都会给他点燃生存的希望，而现实很快就让他希望破灭。他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黑夜。
（七）
没过几天，他的病情恶化了。
他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在他舅舅的陪同下连夜坐车来到了成都，来到了他的身边。她穿着藏族服饰，带着头巾，脸上写满了焦虑。由于病情加重，他眼睛已看不清东西，不知道他是否认得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曾经在她怀里喃喃细语的母亲。她的母亲只能在旁边深情地望着他，或许他也感受到了，想要说些什么，但意识模糊，说出的话，大家都听不明白。
医生们拿着几份检查单进来和他的亲属进行了交流，我从只言片语听到好像是说药物已经造成了他肝脏和肾脏受损。
他努力睁开眼，眼睛却很怕光。她的母亲，为他在床上撑起了一把伞，挡住了天花板上日光灯的强光，母亲期望这把伞能化作儿子的盾牌。
“他们在别有用心的生活里翩翩舞蹈，而你在我记忆中的象牙塔里长生不老。”
他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行走，这条路满是荆棘，周围的黑暗让他不知所措，然而前方似乎有光，他努力向光的方向蹒跚，因为逆着光，他总是无法看清一切，于是遍体鳞伤，但他相信，每踏出一步，离光明就更近一步，况且光明就在前方……
（八）
——“你觉得坚强是什么？”
——“坚强就是心安理得地承受。”
——“他会走到光明，是吧？”
——“这个问题重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