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寿
——《天龙八部》记萧峰
“寒云带飞雪，日暮雁门关。”
再见这三个字，却已经恍若隔世。
一段斜阳，两截残刃，还是那无边落木萧萧下。
而今北风幽寒之处，依旧是掠不尽的豪气干云。
只因，它与一个人有关。
于是，记忆中那个一骑绝尘而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浩然身影，此刻便已出现在当年与段誉初遇的酒楼里。
萧峰拱手一笑。
“正是，在下乔峰。”
知己相酬，颔首舒眉，遂又结下一段化不开的末世风霜。
若他当真只是乔峰，是否就不会有之后纷扰半个武林的恩怨纠葛。
也或许，这就是他的命数，一个英雄该有的命数。
“萧某今天就和天下群雄决一死战，你们一起上吧！”
曾几何时，这句贯彻肺腑的豪言，如今，竟也会同碎金断玉一般的，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在曾与他出生入死过的兄弟面前。
便如他引降龙一出，山河呼啸，天地变色。
“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这世上怕是再没有一个人，似萧峰一般潇洒坦荡。
英雄往来天地间，向来行的是一个义字，不论同途还是陌路，这都是他这一生始终不敢逾越的底线。重情至此，他便也不再适合这个江湖了。
其实萧峰也深知，数十年的恩情，一杯酒，又如何还得尽。
但无论如何，这一世之谊，就算今日断在自己手上，总也要有个交代。
或许，这一切在当时看来，只是多此一举罢了，便是没有这一碗酒，他们一样不会手下留情。饮或不饮，不过在乎道义形式上的解脱，几分真心，几分做戏，怕也是不言而喻吧。
丐帮中行走，与诸兄把酒言欢，推心置腹的日子，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当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平日里奉他为帮主，随他赴汤蹈火，行侠仗义过的，与如今聚贤庄里扬言要取他性命的，会是同一拨人。
也许，这十余年间，他乔峰在众人眼中，只是个驰誉江湖的一帮之主，一旦这个身份没了，便再也不剩什么了。
殊途总是比阴阳的界限更难逾越。
甚至反目成仇，都不需要忘情的时间。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是契丹人。
但好在，这个时候，他有了阿朱，总不至于穷途末路。
一个俏生生的女子，就这样闯进他的江湖，撞进他的心里。
“事到如今，他们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
萍水之缘，便得生死相许。
那日以前的阿朱，或许从未想过，有一天，透过浮沉沉的修罗场，隔着刀光剑影，她会看到，一个人的真心。她更未曾想过，这样一份羡煞旁人的眷恋，竟会没有结局。
“萧大哥，从今往后，有我敬重你，感激你，钦佩你，愿意一生一世都陪你共赴患难。”
温润的笑意在阿朱脸上浅浅铺开。杨花纷乱，桃花灼灼。
你陪我出生入死，我许你牧马放羊。
萧峰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渐渐被烙上牵挂的魂根，跗骨成痴。又伸手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或许在以前，生死在他眼中，不过拈花一笑的事情，记着便记着，忘了也不算什么。但是这一刻，在阿朱面前，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他的存在，是那么地重要。
他必须要活着，好好的活着，哪怕不为了自己。
于是，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夜雨小镜湖。
也许人世无情，便容不得有情人安得始终。
在他揭开阿朱面具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如他身世一般无法更改的事实。
他错杀了阿朱。
一个真相，一段恩怨，要用余生遗恨来偿还。
这世上，恩怨是劫，情也是劫，而同时遇上此二者的，则必将万劫不复。
萧峰亦是如此。
当他决意去找马夫人的时候，他便知道，其实一直以来，他都不曾放下。
他是一个何等重道义的人，又岂会让这许多人因他枉死之后，自己却隐迹江湖。
他太想了结，以至于连如此粗陋的骗局也看不破。
但说到底，萧峰本身并没有错。
那错的究竟是谁？
还是他们的故事，注定无极而终？
“阿朱就是阿朱。 ”
“ 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阿朱。”
他最珍视的东西，偏偏毁在他自己手上。
往后的日子，一如从前的泥沙俱下，无牵无挂，可他自己，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不知道，原来大漠的风，会是这般凄厉，他更不曾想过，江湖之大，竟再无他立足之地。
一部天龙，萧峰出场不下百回，可作者着这许多笔墨写暮雨的，却只有这唯一的一次。
这一夜的雨水，像是要将他一生的泪都流尽了。
很多人不懂萧峰，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阿朱。他们不知道因为那个他承诺过的女子，他活着是赎罪，死了是偿命。
他宽恕了所有对不起他的人，却独独，放不过自己。
阿朱死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丝牵挂与希冀，也从此烟消云散。他的人生不会再落雨，也更不会有放晴。青石桥那夜的雨虽下得浅薄，却足以滂沱他的一生。
你欠我幸福，拿什么来弥补。
为什么爱比恨更难宽恕。
枫醉未到清醒时,情落人间恨无缘。
我想，在那场撕心裂肺之下，那个情天义海，誉满三江的萧帮主，此刻，才真正走上了绝路。
这世上再没有人有本事杀他，可越是孑然一身，越是无人可敌，他就越容易死在自己手上。
第五十章 教单于折箭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他再一次来到雁门关，又已是过了数十年的光景。
可能他自己也已预料到，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他这一生都在关前徘徊，却始终没能出得关外。
其实出入关口，不过一步之遥。
一念之间，一步之差，关内关外，却是两处截然不同的风景。
一步之外是塞上牛羊，一步之内是空许约，寒盟误。
若当初跨出了这步，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天涯梦远，伊人在侧，夕阳共白头。
可惜，另一种可能，他终其一生也没有机会遇见了。
于是三军阵前，为苍生念，他结束了这一切。
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不得不用生命来成全。
耶律洪基答应，有生之年，不再攻宋。
不知日后，两国的军民会不会想起，终有这么几年太平光景，是仰赖了一个叫萧峰的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开始的时候，天下人要他死。
最后的最后，他为天下人而死。
这一遭尘世，烽烟数载，宋还是宋，辽还是辽，更替的，只是他萧峰一人的悲喜醒醉。
从开始到结束，像是走了一个轮回。
佛曰前因后果，其实何曾有过什么先后，因若在此，果亦在此。有始自有终，无生而无死。因果循环，天道不竭。
我敬萧峰，也决不只如敬一个英雄，还有他作为英雄而注定的无可复加的悲剧。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本身就是一个因果无偿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