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什么事情都有终将来临的一天。不管知不知道，喜不喜欢。有些接受，永远都是被动的，无法选择。

所以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去迎接他这一次的回归。
他老了。脸上再也绷不紧，皱纹爬满他的皮肤，身材比两年前胖了将近一倍。
他看见我，笑了。我也笑的云淡风轻：爸，你回来了。胖了这么多。

他捏捏我的肩膀：“人不得不服老啊。”
我不再看他：“你都快五十了，还想怎样。”
他没答，问我：”在哪儿上大学？”
“广西桂林。”
“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报志愿，阴差阳错。”
“那过的习惯吗？”
“我很好，”我抬眼看他，“你呢？身体还好吗？”

他别开目光：“还行。”
我不再多话。
身后，他的妻子这时打了圆场，问东问西，给我削了苹果，我便独自走到窗边啃，听她给他说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情。
“你大哥又离了婚，他儿子也跟着把婚离了，你看现在这屋里冷冷清清的。”
爸说：“是啊，我看着都觉得不舒服。”
“你四弟在山上盖的房子起好了，哪天得空去看看吧。”
“好。”

我思绪飘远了。想到过年那天，我到大伯家过年，他们父子俩都离了婚，两人又争吵，哥哥就没有到大伯家过年。幺爸他们工作繁忙，也没有回来。我们只有五个人过了年，看了半截春晚，二姑妈他们就回家了。剩我和大伯，在家里嗑着瓜子，看17年剩下的春晚。
今年，竟没有听见放烟花的声音。当真冷清。

零点过了，已经是大年初一。
大伯忽然把我叫过去他身边，示意我坐。我们讨论了一下哥哥离婚这件事，随后他说：“你爸14号要回来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但是你阿姨都说出口了，我还是想跟你说一下。”
我捧着豆浆：“恩。”
“我们之前跟你说的是……你爸去外面打工。但是，其实，他是又被关起来了。当时你在高三，怕影响你学习……”
“我知道。那个暑假，我就知道了。”
“那……”大伯看着我。
“没什么，也没有什么影响。”我笑笑。
“我希望他这次回来，你别有心理负担，好好劝劝他，别再沾那些东西。”
“……恩。”我敛了笑意。

我想任何伤痛，都从来没有痊愈过。哪怕十年，二十年，都不能被时间治愈。时间唯一的用处，是冲淡伤痕。
而那些流过的眼泪，就藏在压抑的感情里，藏在肌肤毛发，一举一动里。这些伤痕，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
所以抿紧的嘴唇，坚强的姿态，也是因为即使背负这些伤痛，也愿意爱自己的生活。

大伯和我聊了很久，而我也许是太久没有哭过了。
“你恨你爸爸吗？”
“不恨。我……很心疼他。”我叹了一声：“他快要五十岁了。”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
大伯斟酌着语句：“我知道你从小到大，你爸爸在你身边的时间太少了，他没有给过你足够的关爱，但是你一定要原谅他。”
我苦笑：“他记不得我的生日，他不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不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语罢，我看向他：“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我双手紧握，“这么多年了，毒瘾真的戒不掉吗？我真的不明白，我很害怕，我害怕是因为我没有给他足够的关心，没有让他感受到我的爱，所以他是不是觉得被社会抛弃，才会又去沾那些东西？”
大伯说：“不是，真的不是。雪儿，瘾，是戒不掉的。”
他递过来一张纸，擦干我的眼泪。
我呼吸一滞：“可是……在戒毒所里……”
“一样有粉传播的。”
我闭上眼，眼泪纵横。
“你别怕，你要原谅他。”

“雪儿，过来和你爸爸聊聊天呀。”爸爸的妻子的声音传来，我望过去。
他坐在那儿，冲我笑。
我微笑，和他们聊着有的没的。
爸说：“我们拍张照吧。”
“好呀。”我举起手机，前置摄像头对准我和他。
“你这样怎么照？”他问。
“自拍呀。”我将摄像头位置对准他，然后说：“笑。”
一张相片就存了下来。
为数不多的合照。
再随便聊着，他看着我说：“诶我们幺儿长乖了。长的越来越像我了。”
他的妻子就笑他。
“我们幺儿，我没使什么劲，自己就长大了，还长的好好的。”
我垂眸。
“走，我们去我妈那儿吃饭。”他的妻子说。
“好。”

他问：“你外公外婆啊，就是太压抑你了。你妈当时抱你都不会抱，你看你现在又不爱说话，一天就闷着。不要自卑，也不要在意其他人想法啊。”
“我现在这样挺好。”我不喜欢他说外公外婆和妈妈的不好，有些生气。
“要像你爸爸，他出得色，你太文静了。”他的妻子道。
他又说：“当时没有谁比我更照顾你，你知道吗。”
我敷衍了几句，三个人有说有笑的出了门。
我走在他们俩后面，正月的风很冷，我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是重逢的喜悦，还是接触后发现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人的……失望？
我抹掉泪花，强行让自己的脸上挂着笑意。失败了几次，还好两人没有发现。

除夕那晚，大伯说：“我们一家人都很欣慰，你很懂事。只要你开口，我，你二姑妈，幺爸，都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你要知道，你的爸爸他心里也是一直爱你的。”
“我知道。所以我心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幸。因为爸爸没在身边，所以我有了你们那么多人的关爱和照顾。”
我很感激。
那晚我们聊到深夜一点多，才各自回房睡了。

14号见到父亲，与他聊天之后，我没有办法对他很热情。
他打电话，我会嘱咐他照顾好自己。与他见面，我会尽量和他聊一些快乐的话题。
但我没办法，没办法给他看我的软弱。我竭力想要表现的，是我过的幸福快乐，所以，你不用担心。你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
所以我大概看上去十分冷淡，只做到礼貌。
我唯一愿意亲近的，是这么多年一直把我当女儿养的大伯。

人大概也是一样。到了一定岁数，经历一些事情，就会发现，再去爱上一个人真是太难了。
会害怕，害怕受到伤害。会选择，选择适合自己栖息的地方。会防御，好好的保护自己。
哪怕有的时候，我也会想靠在朋友的肩膀，哭着说卧槽老子真他妈的受不了了。
但是我却固执的认为，愿意看见自己过的开心的人，比愿意陪自己渡过苦痛的人，多多了。
所以那就照顾好自己，开开心心的笑吧。
没有人愿意去承受第二次苦痛。要么远离，要么硬着头皮给自己做无数的心理准备。

所以我现在很难再找到一个像高中那样好的朋友，也很难去触碰感情。
不敢，不想，也不愿。
说到爱情，没有打算，没有兴趣。
女人其实真的很单纯。你对她好，她就会记住你的好。
想想我那被自己过分保护的自尊，觉得有些好笑。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有自己要承担的东西，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凑和凑和大概也就是一生。
但如果真是那样，只是因为别人对你好，就爱上这个人，忘了自己那么努力的生活就是想去追求自己真正欣赏和为之喜悦的感情，那不是太失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