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我颇费了些年头琢磨,可是我相信自己有些心得了。
当着我们的朋友,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的时候,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行为总是会有些变化。因为这变化十分微妙,又形式多样,我用了不少时间才看出端倪,不过那天晚上,我懒洋洋地坐在贝克街的壁炉前,对于那究竟是什么终于有了个定论。改变有两种:首先,当雷斯垂德在的时候,我的朋友在各个方面都会略为刻意一些,就如同下意识中他是在一个舞台上扮演着他自己,不像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时那么随性。当我们讨论天气或是报纸的时候,他的手势花样繁多,一贯讥讽的语调也更加刻薄,推理更清晰,笑声也更久。我以为这不是因为歇洛克·福尔摩斯不喜欢探长,而是因为他真心喜欢他,所以当雷斯垂德在场的时候,他把自己当做一部戏里的主角。其次,我观察着他们两个的时候他会观察着我。我喜欢听这两位朋友之间的交谈,无论是他们在斗嘴,或是讨论证据,或者仅仅是拿他们两个共同认识的人的小毛病来打趣取乐,而毫无问题他知道这一点。在歇洛克·福尔摩斯面前,我就像这本日记一样可以一目了然。
一天晚上,雷斯垂德沉默不语,不停地抽着雪茄,我的朋友急切地望着他。探长挠了挠他狭窄的前额,虽然不说话,可是若有所求,他就像给表上弦一样,轻易就拧紧了福尔摩斯的好奇心。雷斯垂德的深棕色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瘦脸上一对诚实的阔眉和薄薄的双唇。他个子不高,瘦削结实——不似福尔摩斯那般柔软敏捷的感觉,只是他的体格来自常年没有时间好好吃饭,也总是会叫人私心里低估他。他深色的双眼透着聪明和顽强,可是他缺少想象力,在实用的领域他是行家。当他微笑时,总会叫人忘了其实他相当平凡。
“手头有什么不寻常的案子吗?”我的朋友再也受不了悬念,问道,眼神锋锐地看着他。
雷斯垂德的嘴角愉快地扬起。“啊,福尔摩斯先生,没——没有什么很特别的事。”
“那么对我说说。”
雷斯垂德笑了,我和他一起笑了。当福尔摩斯听到我的笑声,敏锐的目光看向我然后又懒懒地荡开。他喜欢让雷斯垂德发笑,因为探长是个十分诚实的人,我的朋友从来都可以断定他的笑绝非假意谄媚。可是当探长在时,他让我笑了,那成就感会成倍增长。毕竟他爱我。
“可是它是那样荒诞,所以我不太想麻烦你。”
我暗自好笑。这可不是雷斯垂德在扭捏,一点都不是。雷斯垂德这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是我的朋友最可纪念的几个案子的来源,而且他知道案子之于我的朋友,意义就好像是光是空气或是水一般。所以他故意吊胃口,用他自己谦逊和平淡的说话方式,将这件事搞得更戏剧化,如同我那位熠熠夺目的天才所爱做的。他将自己彻底融入进我们所编织的图案。一股坚实可靠笔直的棕色线。
“在我看来,”他说,一本正经的口气说明那天晚上不管他要给我们什么,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我认为这件事和华生大夫的关系比和我们的关系更大。”
我说:“疾病?”
在我们三个之中,我不常是其他人的焦点,也许因为雷斯垂德的表演更多是为了我的朋友,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表演则是为了我。在我们三个人之中,当需要我说话时,就仿佛节外生枝,偏离主线,这样当焦点回到我们的两位主演身上,会更叫人兴致盎然。福尔摩斯是表演大师,雷斯垂德是编剧,而我则是看客。所以我把仅有的一句台词摆到桌面上之后,便回归沉默。
“但是,当这个人破门而入去打碎别人的雕像,那就不是要把他送到大夫那儿,而是要送到警查这儿来了。”
“抢劫!”我的朋友坐直了身子,惊叹道。“这更有意思了。请你讲讲详细情况。”
我是多么喜爱看他这个样子,言语难以描述。因为他不再表演,突然之间又变回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而不是那个由他本人扮演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他等着那就要从雷斯垂德口中说出的真正独特而令人不解的事,脸上的表情是纯粹的喜悦。我的爱人有高高的额头和向后梳去的漂亮黑发,仿佛属于罗马君王一般的鹰钩鼻,当又一个案子被放在他的脚下,他苍白脸上的那双眼睛会冰晶一般闪耀。而这无价的表情——伦敦最优雅的绅士流露出学童般的喜悦的表情,正是雷斯垂德这样吊他胃口的原因。每当这做法起了效,单单那个表情便值得雷斯垂德多花了这些功夫,而我也为他这额外的表演而喜爱他。

雷斯垂德赢得了那美妙的神情,他心里有数。所以他郑重其事地坐好,又掏出工作日志,虽然雷斯垂德不需要他的记事本也不会遗漏什么。雷斯垂德大脑里想象力阙如的那部分空间塞满了简单的事实。
“当我们发现时,它被拿到外面花园的墙下,已经撞成了碎片。”他最后讲完了这件事,他的语调越是平铺直叙,我便知道他对这倒霉塑像的奇怪遭遇是多么感兴趣。
福尔摩斯揉搓着他的手。“这确实很新奇,”他说。此刻他已经又开始为雷斯垂德扮演他自己了,他摆弄手指就像姑娘在逆光中展现婀娜的侧影,看向注视着他们的我。他们之间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的——一开始的时候,都是些无用的唇枪舌剑,半是为了给我看,半是他们真正叫彼此恼火。然后,突然之间某个下午,他们两人发现这样的相争只会叫他们更看重彼此。在雷斯垂德心里,坦诚是种最大的美德,而我的朋友虽然吃软不吃硬,他也清楚什么是真正的惺惺相惜。
“我想这会使你感兴趣的。”雷斯垂德含笑说。
这些日子以来,雷斯垂德在尽力取悦我的朋友,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这是为了解决案子还是更在意福尔摩斯的快乐。然后我想到当我们一起逮捕莫兰上校时雷斯垂德脸上的表情,当他看向这个险些第二次杀死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人时,平坦光滑的额头上愤怒的线条,我知道了答案。这位十分整齐利落,第一眼看去像田鼠一般平凡的探长,是一位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一样真心热爱自己工作的人。我认为,这便是他未曾结婚的原因——每一年圣诞节,警方举办的舞会上,他都会带着一位可爱、谈吐天真的年轻女士出现,可是每一年带来的女伴都不同。因此,我知道,每次他给我的朋友带来谜题,就如同猫将死鸟带给主人一般,部分原因是为了解决这谜题,而其余的原因,我心里深信不疑,是为了给歇洛克·福尔摩斯一点小小的快乐。
在我爱着他的这许多年里,我发现,歇洛克·福尔摩斯不是一个天性快乐的人。需要费很大的力才能做到。倘若他不是那么容易便被陌生人的悲惨遭遇打动,不是那么肯定正义是他的职责所在,他的灵魂少些不平,不那么聪明,不那么钻牛角尖地思考死亡与受难,以至于唯一的解决方案是百分之七的可卡音溶液,那么一切或许会不同,轻松一些。为此,雷斯垂德提供给他案子,而我则献上自己作为祭品:无论他需要什么,何时需要,我都会给他,因为我属于他。我会用双臂环住他,将报纸放在他经过的地方,要求他用小提琴演奏最悲伤的哀歌,为他袒露自己,无论他给予我什么,即便是令我痛苦的,也甘之若饴,然后还要求更多。可是我不是唯一一个痛恨看到他受苦的人。雷斯垂德便是明证。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忧伤中含有十分细微与高贵的感觉,一旦见过,那些极少数能进入他私密小圈子的人都会想要无休无止地给予他快乐。
说实话,时不时地,这会让我们两个人都受伤害。现在,福尔摩斯和雷斯垂德只是嘴上逞快消磨时间而已,可是探长深知我的朋友,能知道什么时候他是真的在痛苦,他对此的恐惧,就如同我的苦痛的回响。当福尔摩斯坐在椅中解决了一个黑暗的案子,然后露出痛苦深思的表情,这会让雷斯垂德痛心。雷斯垂德会把嘴抿成一线,双手握着刷得干干净净的帽子,向我道别,然后无论那天他已经工作了多少小时,都会立刻前往苏格兰场,去找些什么来让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大脑放松,怕他也许有一天会永远离开我们。雷斯垂德为此感到的痛苦,我曾经以为是不可能的。当我将我亲爱的朋友的头搂在我赤罗的肩头,我知道他深爱着我是永不会改变的事实,然而还是能感到那我无力阻止的悲伤,这让我痛彻心扉,同时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可是只要能看到他真正快乐的时刻,那么忍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每一分都值得。
“所以,这个地区的疯子就从这几个着手。”雷斯垂德总结道。“华生大夫,你怎样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