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瀛台已非宜居之地，一上岛来，便觉得寒意四浸，冻彻身骨。好在宝月楼这处，内务府从不敢疏忽，地龙烘的很暖，楼下的熏炉里还燃着未完的香，我近来病了，竟闻不出味道。】
【来时轻车简从，免了济琛宣驾，灵修近前称不知我今日会来，华月午睡还未起身。点了点头，由她引着上楼去，随口应道】
无妨，朕临时起意而已。靖妃睡下多久了？近来她怎么样？
【听着灵修回话，又怕扰了她，逐渐放轻了脚步。得知华月睡下不久，便让济琛留下捧了一路的锦盒，遣退身侧诸人，才在榻边坐下，伸手为她掖了掖被角。】

【近年来，总是愈发的畏冷、嗜睡。楼外雨雪霏霏，室内点着一段龙涎香，烟气幽凉地飘着，丝缕探进罗惟红帐来，有些淡淡的清苦。我从前是不爱这股味道的，一概与苦有关的东西，我都不爱沾。离宫之后，却用的频繁起来，只是，一切全都充斥着再也回不去了的气息，仅剩下尘世间最简单而繁华的尘火气。】
【梦里，是过往岁月里的甜蜜与哀愁在来回翻转。多少年了，那些梦靥，那些冰冷追逐不上的影子，又统统回来了。本就浅眠，暂时的闭着眼，唯有周遭的香气逐渐浓郁，又涩又苦的龙涎，再熟悉不过。】
【他不说话，我也依旧佯装着好梦未醒，他轻缓的呼吸声听得清晰，一点一点，于我，都是痛的。抬起手腕来，像是想触及什么一样，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收回了手，轻轻的问】
万岁爷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外面雪已停了么？

停很久了，【指尖搭叩着腿上的锦盒，她扬起的手在空中一滞，并未像以往一样握住，问她】朕吵到你了？
【喀尔喀的丧讯，在心中盘算一路，仍不知如何开口。我记得那年她得知昭阳要和亲蒙古远嫁漠北时的眼神，只是轻轻看了一眼，就在她和我之间划了一道更加不能逾越的鸿沟。目光落在被角上】
今儿从养性斋回东暖阁的时候，不知怎么走到长春宫去了，近了才想起你不在那儿，昭阳也不在。长春宫里空荡荡的，朕心里也空荡荡的。
【底气不足，话也说的很局促，换了种少有的商量语气】
和朕回宫里去吧？【一顿，看向她】朕过段时间就要把昭阳接回来了。

哦，原来我都睡了这样久了。【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不出一点情绪。古井无波，并非是刻意做与他看，夫妻疏离、独女远嫁、痛失两子……在这重叠接踵的真相之下，残缺凌乱，断口锐利。就好像从前在角楼上看夕阳，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到了最后，被远处的景山隔断，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
【摇了摇头，沉吟半晌，就静静听他说话，他说得慢，一字一字都听得清楚，只微微的笑】华月出宫已逾数载，早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至于昭阳——是您亲自送走的。
【一顿，又道】这些，您不是该早习惯了吗？您是皇帝，【垂下眼睑，再言】千古以来，皇帝本就是称孤道寡，非同小可的。
【再聆后话，鲜少的抬起头与他对视，心中隐隐不安，问】为什么突然接她回来？

【她说起称孤道寡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年白彦祁问我，这样绝顶的孤绝，想必以皇上的性子，这些年忍的很辛苦吧？他说的是，太辛苦了，毕竟我做不成一个像皇父一样的皇帝。我钟爱的人会离开，疼爱的儿女会远走，爱惜的臣子也会和我殊途，越想挽留的，离开的越快、走的越远。是我用手中的皇权推开了他们，还总这样不舍。与她两两相望，今生竟已如此？衣角的行龙骤然扭曲在一起，难得笑道】
是，都是朕一手铸成，不奢求你能原谅了。
【压着许多不该有的情绪，很快收回了这些胡思乱想，神色平静】
喀尔喀亲王死了，昭阳没有子嗣，孤苦伶仃的，如何在蒙古自处？朕得接她回来。

【锦被上绣着金丝竹，极是清雅，指尖顺着纹路一路延伸开去，恰点在一支竹节的正中。】
呵呵。华月与您有三子一女，如今，鳏寡孤独，已占其二，而剩下孤独，我将与您共有。
【哑然失笑，愤怒、冷漠、悲恸，种种早在他面前上演过，如今却不知当如何发作了。我仿佛做了一场梦，一切都和多年前一般，这数年来浮生虚度，却终究是，分毫未改。】
可惜您还是万岁，这孤独，您还会比我享得久些。【明明是打趣的话，却说来字字诛心，不接着往下说，只讲昭阳】
接回来之后呢，您打算如何安置她，是住在长春宫，还是另立公主府？

昭阳还小，一辈子还很长，朕想给她找个爱重她的额驸，以后不再离开京城了。
【昭阳远嫁时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再说不出口，满腹苦衷，亦无从说起。】
孤独？来日无多，朕不会享用太久了。【目光落在她鬓发上，隐隐看见几根白发，便伏手，用她的黑发掩盖】倒是你，将来要怎么办才好？
【把银丝尽数掩藏，才收回手】朕总想替你，甚至是替显荣、昭阳周全很多，可惜每回都弄巧成拙。

一声万岁，朕听了二十多年。可想必只有死后，才能真的万岁吧。【太久没有这样抱过一个人，以至于她靠近时，双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最后便揽着她肩，小声的说】你不知道，朕病很久了，久到都闻不出你身上的味道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早随着故人相继离开，都埋在天命国祚里，忘的差不多了。她提起来，也只是舒了眉】
朕的华月不会老的，【一臂揽着她，将盒子放在她手边】这些年好像除了宝月楼，朕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这个其实是朕给显荣的，还有一份儿放在了东暖阁的暗格里，朝臣中只有秦庶和靖尧知道。
【天下之大，只能置身于此，才得以抛却一切，像这样平平淡淡的说几句话了】
人生来不纯粹，与雁总归不同。朕只想你能好好儿的，还能像以前那样笑，不跟朕闹别扭就好了。

六郎，我想回荣王府去，这回，只有你和我了。
【上次这样叫他，还是在离宫诀别前，后来便一直称他万岁，不肯再改口。他一贯都是硬气而独断的，听他语气一软，不敢放肆地哭出声来，只一点泪，凝在睫间却不肯坠。】
【他是皇帝，是万海九州之主，纵是生老病死，我的怜悯于他，也是种羞辱。猫一般温顺地伏在他怀里，按住了他的手】
我不看那些，【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无声哽咽】我只想你陪我，陪我看看四时变幻，月升日暮。你不能抛下我，好不好？
【缓缓伸手，触到那昔日温热如今冰冷的手掌，我人生里所有的无奈和悲苦，俱在此刻；所有的喜悦和幸运，也尽在此刻。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伸长手臂，紧紧将他抱紧，许久了，我们从没有这样接近过，五事变更，五伦丧半后，而如今，我一生的挚爱，也将远去。】
【仍是当年在乾清宫与他撒娇的口吻，再问他】好不好？

却又来，朕的脾气都教你摸透了。【无从拒绝，满口应下】好，朕在王府等你。
都做祖母的人了，说话还像人家小姑娘一样。【满是疲惫的眼中，难得有了几分笑意，紧紧拥着她】看看吧，朕写了封信放在里面，等朕走了你再看，不然可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从前有人进谏，同我讲内宠并后，嬖子配适，乱之本也的道理。可惜我从不是善于纳谏的人，所以将他贬出了京城。我比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做皇帝，知道怎么做人，但他们每个人都希望我只做皇帝。】
【我做不到，更不敢违背天道，两害相较取其轻，才有这十年的分离。满腹心事，无从开口，最终凝成眼泪，悄悄顺着脸颊流下，又坚持着一贯不动声色的面子，不肯被她发觉，深吸了口气】
你每皱一皱眉，有一分不痛快，朕心里就刀绞一样，不要哭了。
【她语气中的哽咽，我岂能听不出来，抬手摸索着替她擦了泪，半晌才道】
好了，不哭了，朕回宫了。

君无戏言。这是个独属你我的秘密，王府之约，六郎无论如何不能忘。
【你不知道，我还有千万个秘密要和你分享，我想一一讲给你听。话没说出口，怕矫情。我从前总是取笑他，板着一张脸，老气横秋——丝毫没有少年应有的疏狂和炙热，后来他被我捉弄的烦了，淡漠如山石的脸上才能露出些别样的情绪。白驹过隙，韶华流转，他却拥有了一种少年人才有的情愫——腼腆。】
【是多少年前，我将一枝春折下，转腕就朝他怀里一抛，你真闷，我说。又是多少个春风夏令，他独坐紫宸，于我道是，许身付家付国，却负卿。可是，十丈软红，这一生太短，牵挂却太长了。他摸索着眉骨，将脸庞朝他的手心里贴】
走之前还有一件事，六郎替华月做了吧。【起身，套上珠履，坐到了妆台前，偏头向他】六郎，再替我画次眉如何？
【十年踪迹十年心，我们，回首已是百年身。】

【很久不曾这样小心翼翼的做过一件事，手中每一笔都很慢、很细，轻轻画了很久。两个人相对无言，像寻常夫妻似的平淡。指腹抚过她的眉，将颜色擦的浅了些】
你左边眉尾有一颗很小的痣，朕第一回见你的时候就看见了。那时你年纪还不大，整天在朕耳边叽叽喳喳，像廊下的喜鹊一样吵。眉又画得很不好，连这样一颗小小的痣也遮不住。
【天地日月，恒静无言，多享一刻都是奢求。压着满身的不适，直到连镜中的她都变得模糊，才笑着说】
好了，好了。朕这个喜欢千金买笑的昏君，还有些正事要做，过几天来看你。

【他说起往事来，神情平静。铜镜中，娥眉淡扫朝至尊，他画得很慢，就像是回到十七岁的年华。那是我最好的年华，总是想让他多看看我。可那时我却总觉得，他眼中有乌兰，有表姐，唯独没有我。如今听他缓缓道来，倒不知该是喜是悲，眸光轻移，心里有个声音分明在说，是傻。】
那你是不是偷偷笑了我很久？【端倪着镜中一双人，挤出一个笑】真好看。
【他执着眉笔的手，已清减如竹节，按下戚色，突然想起十年前与太后谈过的一番话，她问我，你当真这么无心无意，就此留他一个人？世上哪有真的无情人，此一生，终其生，不过是一辈子伤心人罢了。】
【颤抖着闭上眼睛，与他道】回去吧，外面风大，我怕冷，就，不送你了……
【我爱过一个人，一心想要和他在一起。他说他爱我，我相信了。】
他妈的，终于演完了
画情 - 姚贝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