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在事业和理想上都无比契合的挚友，为德国人物色新居，我花了比计划中更长的时间。与老百姓一贯所想的不同，并非所有洋人都是一掷千金的手笔，我须得酌量他现下的财资状况，希乞未来的生活质量又不至使严谨的德国人失望。深思熟虑，殚精竭诚，最后租赁了黄埔的一套公寓房，价钱和地段都还合适。唯一美中不足的，离我那稍微有点远。
今朝与房东约见交涉，我出来时没乘电车，信步到了外滩上。这里往西，是上海滩最瑰奇繁华的十里洋场；向东，则是些零零散散的廉价摊铺。一个仿欧式公园横亘其中，把人间都划了三六九等。
我自然而然得要往东走，最开先起眼的地方就是个果摊。时令销得热闹的是西瓜，青的皮儿红的瓤，圆滚滚挤着挨着、堆砌着，像老坑翡翠镶出了红珊瑚——最难搭配的颜色和款，因铺了层清润水气，变得剔透抢眼了。
我贪恋冰镇西瓜那一口甘甜鲜爽，虽然没有家用的冰柜，楼底卖冰棍的姚大婶倒是可以劳烦。我在摊前蹲身，伸手挨个弹过去，挑准个中不溜，开始同小贩讨价，讲得狠了，付账临走时听她在脚后跟呢呢喃喃得骂，下里巴子，阿无乱冒充金刚钻喏。

大考之后照例是要放松的。与苏月璃约定好去吃西餐，我先在外滩公园等候。
已经是盛夏。上海热得可以和重庆媲美——也许是重庆的夏天给我的印象不那么深了，故而可以很轻易的比较。临近中午，外滩的人还是不少，公园有树，四下安有长椅，是乘凉的好去处。我看见两个小孩子扔着一个小皮球玩儿，就站在太阳底下，风似得跑来跑去，仿佛有天大的快乐，简单得可爱，使我看了也觉欢喜。
我站在树荫里，踩着高跟鞋，膝盖有些泛酸。因为怕弄皱裙子，所以只好受这点苦。不远处有个冰淇淋小车，花哨的小招牌在太阳底下并不醒目——同样是那么饱和鲜亮的色彩，像过曝的相片。等待消磨人的耐心，我在这一刻很想念奶油的味道。好歹让我去做另一件事，以便忘记自己是在等待——吃冰淇淋也算。
卖冰淇淋的是个中年人，胖大身材，脸不知是不是热的，红通通，像卡通画里常见的人物。我思考了一下怎么用上海话表达我的意思，偷摸在心里演习了一番，最终也还是别扭，连这几个简单的字都说不出口，只好作罢。
“我要一个。多少钱？”
这里是外滩，来往的人多，他见的人也多，我不必担心他是否能听懂我并不标准的北方话。正要打开包，余光瞥见个熟悉面孔，再一看，想起来是那日诊所的医生——叮嘱尤在耳边。我十分难为情，感觉像个请病假出去，却被老师发现活蹦乱跳的学生——只好尴尬的笑了笑，低头继续找钱。

我看到一头瀑布样的黑发，垂顺在蜿蜒细秀的脊梁。
恰她张望过来，也瞧见了我，愣怔一下，脸庞霎时红了，同卖冰激凌的老兄倒相映成趣。
说不上来，我这记忆人的本领是如何锤练成的。兴许是百无聊赖的日子过得太久，观察诊所门前行色匆匆的人成了日常的一桩乐趣。但凡我医过的病人，脸便是相熟的，时间若挨得近，记得姓名也不难。
我默契得回报她一个宽宥的笑，隔着对街，和长衫短打翻腾的衣角。

街对过没什么回应，那女孩自顾低头翻包，一场有缘重逢，成了萍水相逢，太淡漠。我提着瓜继续往东走，路过两个摊位，有意无意得回头一掠，目光却被眼前的景象留住，在摊贩与女孩间一梭——全了然了。
那老兄的脸，红里终于透出些黑，眼看关公要变包公，我适时得塞过去一枚铜元，挽救了他的本色。顺带偏过头煞有介事得询问我的病人：“瓜远看好，细挑不怎么样，凑合买了一个，你看好不好？”
这句话多少缓解了尴尬，不至于要她众目睽睽之下，无端接受一个路人的好意。我接过那只冰激凌，将这脆弱的玩意小心捧着，捏得五个指头冷飕飕的，等着找钱。
“接一下啊，要化在我手上了。”
我笑着提醒她。

“你要扔了，我肯定是头一个赞同的啊。”挑着眉点点头，我看了看她光洁的手臂，已辨不出哪处曾红红白白的，攀着疹子风团。
世人总是好了伤疤就要忘了疼的。我其实是有一丝生气，现下才意识到。那是出于一种职业的习惯，好像工作中遭受到某种阻碍。这其实没有必要，毕竟，倘若她下一回复发，也未必会去找我。我劝给自己听，凡事非那么认真做什么？
关于还钱的话，我没说接受或是拒绝。其实原本就不为摆阔，何况两人无多熟识。
“一个铜子换一个回头客，我还从没做过这么实惠的生意。”一条路很快见了尽头，我驻下足，侧身问，“那德大还吃不吃啊？”
这姑娘别扭劲挺招人的，很书卷气的多思敏感，可惜藏不住，还有一点一目见底的纯粹。我忍不住要说话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