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望涯
-楔子
晋北 秋叶城
秋水华彰殿

年过耄耋的老人独自面对着层层枝叶之下透过的点点疏光，秋叶城的秋日总是温和而含蓄，像是被层层梳理过的丝缎，在浅色的阳光中，透出模糊而久远的影子。这个城市正如她的名字一样，煦暖而简洁。依山而立，畔叶而生。秋日，总是晋北最寂寥的时节，层层葳蕤的枝叶落下干枯而褶皱的脉痕，飘悬在城市阶梯状的街道上。古老木质的街道上叠叠上升的阶梯，总是在秋日，零星的散落着枯黄色的残叶。
老人面对着阳光，对于他来说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久远的仿佛是叶脉中流动着的已经干涸掉的生命。并不是每个秋天，他总有时间来在秋水华彰殿里看着整个秋叶城。这个建筑在秋叶城最高处的宫殿，在宽阔的清水殿可以从每个角度看到这个晋北最美丽的城市。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子挪向清水殿的漆栏旁，秋光像是被枝叶梳理过一般，静静的洒下来落满他一身的温暖。他感受着阳光有些灼热的温度，像是很久之前的秋日，阳光疏疏密密的散落下来，懒洋洋的掉落自己的周身，年少时那样温暖的有些麻痒的感觉，再次覆上他所有的思绪。
即使是现在，在这么久远的现在，在这个已经让他忘记了自己年少跋扈的现在，他却依稀记得一个名字，每年的秋日，那个名字都像是悲伤一样，夹杂着阳光的温煦，令他不得不忍住即将滴落的凉泪。
叶梳暄。
那个少女不曾解释过自己名字的意义，在他的记忆中，那个有着烟珀蜜紫色眼眸的女子，总是紧紧咬着嘴边的每一个字。每一声都稀疏，仿佛被枝叶所梳理过的阳光。

升帝七十三年
晋北国 秋叶城
澈泠街

“潼掌柜，别来无恙啊……？！”少年悠然踱步走到澈泠街一家不起眼的古玩店门前，随手挑开古玩店紫檀木门外的玄墨色帛帘。这本是羽族所建筑的街道，位于秋叶城地势稍高的一个角落。羽族退败之后，所剩的街道已经被华族所改成店铺的云集地。鳞次栉比的店铺陈着琳琅满目古玩和漆器。秋叶最出名的便是己的漆器，这种为誉为“秋叶秋水烧”的漆器，便为上百种漆器中最为闻名遐迩。以紫檀木为身，覆以玄漆，再上以琥珀色及棠棣色的花纹，或有或无的朽木色瘦金体文字，最后涂以清色琉璃漆。这种漆器，无论是当做杯盏还是古玩，都是难得一见的。
“哟，是善大公子……公子也别来无恙？正巧我这里有客人，还请善大公子随意看看……”正在招呼客人的店主潼程瑞看到是自己的老主客，抬头微微的笑了笑。男子随意的摆了摆手，例如往常一样在几尺见方的古雅店铺中踱步而视。水云轩便是这家店铺的名字，虽然水云轩曾经是羽族的店铺名，但是潼掌柜觉得这名字可人，便没有更改。店铺内的古玩都是一些残缺不全的古玩。虽然每件都是极上的珍品，但是由于战争等原因，都已残缺不全，价格也自然低廉。
“这位姑娘真是好眼力，敝店仅有这一只秋叶秋水烧的镯子。这镯子仅仅缺了一个口，偏巧这个口子缺在神使文上……所以……并不能算是极品，但是除了这一点，这镯子做工非常的细致，最后涂以的琉璃漆是独一的琥珀琉璃……”潼掌柜看着面前的少女自己的观察着手中的镯子，淡淡的开口。男子听得潼掌柜的解说，也好奇的偏了偏视线，侧目看了过去。少女低着头，只能看到她如同波光一样的水银色长发，瘦削的双肩，侧面翘起的玲珑的鼻尖还有如同幕山帘一样浓密纤长的睫毛。由于她低头背着阳光，少女的容貌和神情都无法看清，但是男子也没有多想，无非只是一个羽人罢了。在澜州，羽族和华族相互杂居，见到羽人并非是稀罕的事情。作为天天无所事事的善府大公子，游走四方的他，也没有太在意面前这个羽族少女。秋日的阳光透过她的长发，投射在古木地板上的影子泛着淡然的金光，隐隐透过来的便是少女超脱清雅的气质。
“吾以神明之令，光赐于汝。明月之萤，暗月之影。上至宵行，下至玄天，阴阳调和，律令以曰，以此之环，乃赐飞天。”
少女淡淡的开口，随着轻轻转动的镯子，念着镯子上的神使文。潼掌柜一惊。猛然间大喜。
“不晓得姑娘竟然会懂得神使文。这并不是一般的神使文，即使是流传在澜州的羽族也已经不再会读出这种文字。这种已经只存在史书中神使文，并不是一般的羽族所能读阅的吧……”
“掌柜言重了……”少女微微的抬起头来，微然的一笑。随即低下眼眸。虽然仅仅是一瞬间的时间，侧立一旁的男子似乎发现少女琥珀蜜色的眼眸中折落出幽紫色的浅影。他侧首而思，单是指琥珀来说，最为常见的便是金珀和棕珀。其次是彤珀与碧珀，最为少见的便是烟珀。应该说，这种琥珀似乎只是在记录中，甚至是自己，也没有见过这种幽紫色的烟珀。而今竟然在一个羽族女子的眼眸中看到了这种颜色。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认为是因为阳光的原因，自己一时走眼而已。

“还是姑娘言重了……既然姑娘与这镯子这么有缘……那不妨送给姑娘，这镯子也希望找个好主人，既然姑娘懂得她上面的神使文，便应该是可以明白这镯子的意思了吧……”潼掌柜淡语，他对面的少女有些吃惊的看着面前的店主，烟珀色的眸子里闪着迟疑与不解。
“既然潼掌柜说这是极品，那必定价格不菲，如果这位姑娘喜欢的话，潼掌柜便把帐记在悉炀名下，过几天差僮仆取金铢便是。”
少女听得一旁男子的声音，不由得转首看去，男子迎着从帘幕里依稀透过的微光，白皙的脸上散落着碎金色的光影。女子抬起眼眸看着不远处的男子，由于明亮的阳光一瞬间射入自己的瞳眸中，她不由得微微低下了眼眸，微弱的光线透过女子琥珀色的曈昽再次透出烟紫色的弱影。这一次男子真真切切的看清楚了，那的确是只有烟珀才能投射出的光芒，金色与紫色，却黯然而完整的重叠在一起。犹如皎玉般流动着的碎光，透着的婉然的灵气，是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完美的琥珀。
“既然善大公子开口了……那，程瑞就先谢过了……”
“一只镯子而已，不打紧……”男子侧立的笑了笑。转而继续看着一言不发的少女，她似乎要说什么，但是她嘴边所有的话，都被紧紧的咬死了。他看得出她眼瞳中犹豫而迟疑的流光，徘徊在拒绝与接受之间的间隙中。
“梳暄谢过公子……”少女终究是舍不得这镯子，犹豫之后，对这面前的男子欠身低了低头，以表敬谢。
“梳暄姑娘言重了……”男子也点头回礼，少女听得他叫的自己的名字，不由得露出了舒心的微笑。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叫的自己的名字，惊讶之于也难免有些兴奋。虽然少女紧紧咬着每个字，声音轻的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少女惊讶于他的听觉，男子一直盯着少女眼眸中的光景，感觉到自己一时间失态，不由得偏开视线。
“那……梳暄先告辞了……今日多谢掌柜和公子了……”叶梳暄缓缓转过身，走向门外，潼掌柜摇摇头。侧立一旁的男子也迈开步子，随着少女走向门槛外。
“悉炀也告辞了……他日再来造访……”男子拱手踱步走出门外。
“善大公子这就言重了……”潼掌柜也拱手行礼，看着两人走出店铺外。
店铺外的阳光密密的洒下来。叶梳暄背对着善悉炀，阳光刺的他不得不低下头，看着叶梳暄波光色的长发。突然间觉得眼前少女给他的感觉，就如同她的名字中一般，梳暄。
“今天，真是感谢善大公子……梳暄告辞了……”少女转身恭敬的欠身，悉炀笑笑，摆了摆手。
男子看着少女迈着轻快的步子跳走下秋叶城木质的阶梯，阳光洒下梳暄飞扬起的银发，波光色的发梢反射着阳光的明亮。在秋日难得的晴阳下，整个秋叶都覆盖着轻缓而淡然的光。悉炀就那么看着少女的背影，轻快的步伐，单薄的素衣，随着发梢划出的完美的弧线，整个阳光在她身后暖暖的投射到男子眼中。他微微眯起眼睛，感觉到阳光暖暖的射到自己的周身，温暖而麻痒的感觉，让他觉得周身一切都是懒洋洋的存在着。

“哟，善大少。别来无恙？”悉炀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音，悠然的侧头看着下马而笑的男子。能在秋叶城最高的街道上策马谈笑的人，整个晋北也不过几人。
“呵呵，尉大少可也安好？”悉炀也笑着看着衣冠华丽的尉宁铎，随手打开折扇，看着尉宁铎身后下马的几人。
“善大少真是客气客气。”
“俢公子也别来无恙？”悉炀看着尉宁铎身后下马侧立的男子，收扇拱手而问。
“一切安好，毋念。”修川域拱手回礼
“哟，悉耀也安好？”
“怎么，刚刚出了善府，连自己的弟弟的安好也不记得了？”善悉耀笑着看着面前自己的哥哥，悉炀开扇，转身吹起口哨，玄色的骁马听到主人的哨声，从街巷中踱步而出，停驻在悉炀身后。
“今日何等安排？”尉宁铎看着悉炀，淡然开口。
“尉兄有何意？”善悉炀牵过玄骁的缰绳，转首看着身后的三人。
“去枧墨府喝酒怎样？”尉宁铎翻身上马，随即三人同样翻身上马。一时间没了主意。
“我说尉大少是看上枧墨府的哪位姑娘了，三天两头的去枧墨府……难不成急着做女婿？！哈哈……”善悉耀策马，走到尉宁铎身侧，粲然的笑了起来。
“哟，这一点都被善少发现，真是不容易哈哈……”
“呵呵，尉大少还真是爽快之人……”
“客气客气……”四人相视而笑，悉炀转头看着修川域，这位晋北牧侯的长子，任何时候都显出悠然而淡雅气质的男子。
“修兄何意？”
“定当舍命陪君子……”
“那好……”尉宁铎牵起缰绳，墨飃扬起玄墨色的长鬃，随即踏出轻快而飞扬的步伐。
“尉兄果然还是个老急性子……”悉炀爽朗的笑着，微微牵紧缰绳，他身下的玄骁随即跟上了墨飃。
“善大少真是客气客气……”尉宁铎仍旧爽朗的大笑，跟在悉炀身后的悉耀也扬鞭，赭骢也飞奔出大步跟随上两人。
“不如尉兄改字号为‘客气’，怎样？”悉耀看得尉宁铎一怔，之后随即大笑起来。
“客气客气……”尉宁铎展颜，策马奔下秋叶城最为陡峭的崎边径。
“‘客气’，这名字倒还真贴切。”修川域也夹起马腹，身下的紫骓低鸣一声，跨步紧跟上善悉耀。
“哈，既然修兄都如此开口……承让了……”
“客气客气……”修川域学得尉宁铎的口气，善府的两公子听得，不由得笑了起来。在秋叶城的小径上飞扬起的几点马蹄声，阳光散落下的光影，在马鬃的疏落而致密的荫翳中，仿若白驹过隙的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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