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间若是向前回溯二百年,那正好又是一个野菜生得声势浩大的夏日,许多垂着髫的小姑娘像大街上的猫狗,随处可见的在山上窜来窜去,仲春也是这些小姑娘中的一员,只是她嫌外围的野菜教人挖得只剩下些稀叶短茎了,干脆就往山深处走,山深处果然野菜比外边的要肥大些,她一路摘,一路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好大一片的旷野中去。
山里竟也有这样大且平展的一块地?
仲春觉得稀奇,但也懒得想那许多,触目皆是些奇花异草,她爹是个采药人,故此仲春认出其中有一两样应时的药草,挖去了它们,剩下的便一概不认识,但看品相,也知是些稀世奇珍。这里仿佛仙境,仲春竟生出些不敢亵渎之感,一时间对着这无穷绿浪发起呆来,忽然看到绿丛中有一块长而白的物事,远远的,发出些冷玉般的光彩。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胖大萝卜,卧在草丛里。
仲春欣喜地将它捞起来,盘算着能炒几顿菜。
却听见怀里的菜肴开了口:“嗳,小姑娘,可否再把本山主往你怀里靠靠,你那胳膊没二两肉,枕起来实在硌了些。”
仲春唬了一跳,大叫一声,将怀里这怪东西抛出很远。
那萝卜尊颜扑地,在地上既来之则安之地瘫了一会儿,从地上慢悠悠爬起来叹着气道:“小姑娘,你实在很不懂尊老爱幼。”
这就是第一面了。
六月初。仲春蹲在自家院子里择菜,旁边篓子里的银鱼忽然被个石子砸得蹦了一下,她抬起头一看,原来是邻家时常缠着自己玩儿的男娃大长,他趴在墙头上,朝自己嘻嘻地笑,“春儿,你把那鱼给我,我给你刮鳞吧?我知道你嫌腥哩。”
仲春向来对他有些嫌弃,眼皮也不抬一下,“我自己会干。”
大长道:“那我给你剥杏儿吧?瞎阿婆家的杏儿好吃!”说着,当真隔着墙砸过来一个。
仲春道:“你偷来的,我不要。”
大长急道:“我绕开她家那条大黄狗摘的!裤子都给那**咬掉一块,怎么、怎么能算是偷呢?”他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了一会儿,见仲春不理他,他安静了一阵,讷讷道:“那你给我做媳妇儿吧?”
仲春摇摇头:“大长,你为什么偷杏儿?”
“是摘杏儿!……当然是因为杏好吃。”
“如果杏是酸的,你还摘吗?”
“我摘酸的干嘛呀?我又不傻。”
“那你为什么要我、要我做你媳妇呢?”
“你好看呀!”
“那我要是有一天不好看了呢?”
仲春找不到小巾子,干脆拿旁边新生的杨树叶擦擦手,仰头看着呆呆的大长,微微地,极舒展地一笑,难得的没有说些讥讽他的话:“大长,我要嫁给个不因为我好看而对我好的人。如果找到了,他却不喜欢我,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了,我就等着他,等他到什么时候发现喜欢我为止。”
父亲忽然从院门外大踏步走来,皱眉道:“又说甚么胡话?”他也不大在意小孩子之间的玩闹,问仲春道,满脸都散发着光彩,“春儿,你那些草药,是哪里得来的?”
仲春顿时想到前几天那古里古怪的山主随手送她的那一娄子草药,送她下山时还龇牙咧嘴地吓唬她说,千万不许把此处告诉别人,否则就吃了她。然而一个凶神恶煞的大萝卜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但毕竟也答应了人——仲春撇撇嘴道:“上山呀,往西走。”
实则是东边的。
但父亲信了,转身就急匆匆奔上山抄着篓子去了,回来时竟真的揽了一大篓子草药,仲春偷偷一看,果真是那日异境里所见的奇花异草,这些统统卖给了喜爱奇珍的地方官,据说孝敬了某个王爷。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萝卜精恐怕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说话是不作数的,偷偷将奇境转换了下位置,谁知仲春竟遵守了盟约,她父亲歪打正着,正中那地。
许多乡人也渐渐知道了,虽然仲春父亲只字不提,但一群人仍摸在他身后偷偷上了山,这里头许多人是只种地,分不清哪些是草药,干脆看着哪些奇特,就一气拔走,偌大个地方,倒是拔了个寸草不留,比秃子的头还要亮堂干净。
于是再一次去的时候,就有些人没能下山来。
家中老小哭嚷嚷找了几日,甚至把仲春父亲也惊动了,但无一找到的,那奇境也消失了入口。
大长的父亲也在里头。
仲春犹豫了一下,上了山,她直觉那日所见的妖怪不会做出那么坏的事来,再者说,大长的母亲已哭得两眼都看不见了,大长整日整日地阴着脸,往山上跑,饭也不吃,一找就是一天,她……
很顺利的就进了奇境,却几乎骇叫出来,身上疾电般的冰凉了一下,肠子痉挛,她几乎吐出来,捂住嘴——十几个人或站或坐,表情恐惧狰狞,僵立在那里,伸着手,还保持着摘取或呼救的姿势。
仲春乍着胆子去摸了一下那人的指尖,还是热的,再探呼吸,却是一丝没有。
一口气吓得咽在了嗓子里。
回身欲逃,却看见了萝卜精冰冰冷冷的一张脸,鄙夷的,不屑的,痛恨的。
无数种情绪都混杂着厌恶,天旋地转地向她洪水般席卷而来。
仲春呆呆地站着,像猛地挨了一掌。
“你们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最贪婪了。”
再醒来,脑袋却沉重了许多。
伸手一摸,竟扎手,是些支楞的长毛在手下。
有个蛇头人默默递上面铜镜,萝卜精在一侧看着她,眼光里分辨不清情绪,她本来怕得很,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害怕,拿来镜子一照,长牙撑唇,丑恶狰狞。
赫然是一颗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