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被庞杂壅塞的生活所压缩的每分每秒,都是充实的,简直就是充实得快不行了,争分夺秒地捉紧任何补眠休息放松的机会。
这样忙碌且疲惫的日子,相对而言,烦恼就变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了。
梳化时偶尔听见助理们天南地北的谈天,说着闺蜜男朋友女朋友如何如何、父母亲戚还是隔壁邻居怎麽怎麽地烦人,或者是困扰着哪个造型交不出件、上上个月替哪个艺人跑差的酬劳到现在还没打进户头⋯⋯等等诸如此类琐碎的交谈。
因为冯建宇自己爱较真、热心倾听的个性,常常不知为何就变成了特召众生的苦水桶,但他其实也乐在其中,毕竟听听八卦就能帮忙的善事不多嘛;时常他也会有那麽点羡慕,因他离那样堂而皇之地表露自我情绪的时光已有些远了,远得亦忘了上次自己所烦恼的事情究竟是什麽?也根本没那个心思空闲去做这些瞎想。
没有烦恼,乍听之下是很好的一件事,可是偶尔内心却又有种无法言说、不能命名的,空落落的感受,一点一点,由外而内的将自己掏空。
就像此刻坐在前行车轨上,瞄着沿路倏忽即逝的风景,明明困得不行,眼睛却睁得雪亮,车速越快越马不停蹄,越能感觉到一路所抛失的零碎片段,如此细小、难以述说。
“有那个精神劲就看看后半月要开拍的剧本吧,发啥愣呢。”没等他伤春悲秋完几个片刻,经纪人很尽责地将冯建宇拉回工作之中。
“嗳、这不眼睛疼呢。”冯建宇打哈哈。
“那正好,看看这幕哭戏,红眼睛适合培养情绪。”
递过来的剧本边角折着贴着密密麻麻的标记,这人就是嘴贱心软,每每团队会议或和自己讨论出个什麽来时,嚷嚷着你字太丑,然后细心巴拉地替自己抄好笔记,令人省心不少,也多了对戏更深刻的思考,在诠释时很是受用。
冯建宇认命地看着特意翻开的那一页,瞅了会上头的纪录,红字和萤光笔的痕迹纵横排列,活像本高考学生的参考书,但虽然这幕他已经看了很多次了、也讨论过很多遍了,却仍然抓不太准那个情绪。
他新接的这出古装网路剧呢,角色是个武侠戏的标配男二,高冷、**也真逼的合主;武功高强、沉静睿智、冷然傲岸、寡言淡情,这人从头到尾都是一张波澜不惊的面瘫脸,台词虽少,但缺了言语和表情的演出来强化,要如何展现出原剧情的张力及进一步塑造人物的层次,又何止是一个难字了得,是难得不行不行了。
不过也不失为一个精进自己的机会,且古装和武侠一直都是自己所向往的憧憬。
其实角色面瘫脸难演也就罢了,可偏偏找来共同策划的新编剧是写言情出身的热门作家,剧本没编过几本,现言古言奇幻罗曼倒是卖得可赢了,因此剧本厚得跟小说似的,还动不动附注好几来句并不用如此钜细靡遗的心理活动。
诸如他似笑非笑地回眸一看,还是眼神冰冷如寒霜吹雪咻咻咻、偶尔又要有一双如止水中闪烁着微不可见的火光的眼睛,接着身上穿的亦不能幸免,冯建宇掐指算了算,霸气侧漏的衣袂飘飘大概拢总出现了二十七次⋯⋯⋯到底是哪来的风啊?
这些都不计较,到底还算拿捏出了一个方向,只是唯一这最末的一场戏,怎麽演都觉得不顺心。
这幕是在讲合主多年惺惺相惜的对手兼挚友将侯,在败役后被俘身受重伤生死一线,他日夜兼程赶去营救时,却只迎来一面苍白的降旗,和草席裹起的冰冷尸体⋯⋯剧本上是这麽写的:
“沈沅低下身于尸身旁不发一语。荒野上的风将他的鬓发吹得有些凌乱,但他的身形却纹丝未动地恍若静止。沉默着好一会,沈沅站起身、抽出佩剑,将剑插入席边的土壤之中,便负手离去。”
对这小说式叙述的剧本他已是见怪不怪,但却觉得有点别扭,别扭的原因居然是前半部浮滥连篇的什麽眼神深幽眉梢一动薄唇紧抿等等,在这更应该大书特书的地方,却突然有默契的通通消失不见,让他有点难以适应的自个儿捉摸着面瘫的心灵剧场,纳闷求解他的心理阴影面积。
“我觉着吧,这儿肯定是杀气腾腾的,看那将军死得这麽蹊跷,合主必然是要去腥风血雨一场。”经纪人说的振振有辞。
“要去干一场他干麽丢剑,又不是蠢,这里根本就是赤果果的表白啊,你死了就让我的剑陪你一起,从此再没有人值得让合主出剑了,所以我说这里必须深情、必须绝望、必须生无可恋,要多悲惨有多悲惨,好让妹子们齐齐喷泪。”化助妹子满脸不屑的反驳经纪人,表情就像是在说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敢情是没谈过恋爱吧。
“你以为在拍爱情小说啊?他们那是肝胆相照的哥们,江湖的英雄人物自然是要为兄弟抛头颅洒热血,剑丢了一把又没啥,敢情他阁主还会缺硬体设备吗?拜托你眼睛的爱心泡泡收敛些好嘛,别总看见黑影就开枪。”经纪人不甘心的回嘴道。
“嗳我说你这人怎麽说话的呢……”
“大宇老师你帮我评评理,他这麽说是不是过分了”
“行行行你说过分就过分,总揪着这些没完还要不要看剧本了”
“怎麽又我啦到底是谁先出的意见又不让人说话……”
冯建宇无奈的摆了摆手示意休战,殊不知却只是将矛头转向了自己。
“……大宇老师你说吧!你觉得阁主是怎麽想的?”这最近才进工作室的化妆助理,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每每跟人意见不合就要开座谈会,非得讨论到服气才甘心的那个轴劲实在是挺有趣的,曾经不久以前的自己似乎也是差不离的,冯建宇想着,只是不知道什麽时候却渐渐收了,遇事也很容易就过去了,甚至有时候也觉着,固执着一件事情,其实是挺累人的。
经纪人无奈地看了一眼冯建宇,示意自己已经尽力了。
“嗯……这太深刻的场面我也实在没什麽头绪,不如你先讲讲你的?”俗话说情绪最好的缓冲就是抒发,让她讲一讲兴许风头就过了。
不点则已,一点则燃。化妆助理开始钜细靡遗的为他们理一理这部剧里的情感铺陈,阁主与将候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愫、国仇家恨世代背景如何的影响、曾经的沧海到了如今多麽地难为水,根本是来了场旱季等等……言谈发表之愤慨昂然,让经纪人和冯建宇思想又到了新的一个懵度。
“听你这麽一讲,我简直就要怀疑自己演的是部爱情连续剧了。”冯建宇说。
“而且你最后还守了寡。”经纪人附和道,被冯建宇狠狠一瞪。
化助妹子又开始不乐意了,直逼着问冯建宇。“那老师你觉得要是你,这辈子最交心、深刻的朋友,若是遇上了同样的处境,你丢下这把剑又是为什麽呢?”
冯建宇低眼默了片刻,讪讪笑道:“大概是想着上次对打的比数还没拉平这人就先撤了,实在是亏惨了吧。”
北上的列车上,一路闹笑哄哄地,为疲惫的路程增添了不少乐趣,也让冯建宇心里所丢落的声音,那些忽弱忽大的喧嚣,也逐渐地被复盖了过去。
“如果发生什麽事,我一定第一个挡在他的前面。”
“你懂什麽叫冥冥中注定的事吗?”
“说了多少回,不让你干这个……”
在记忆中,最简单的是回想,难的则是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