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轩尼诗】扶桑朱泪

我穷尽一生都在爱，却一生爱而不得。笑春风，这很公平，因为你同样得不到毕生所爱。
——《扶桑朱泪》

有妖生而高贵，比如笑春风，有妖生而卑微，比如扶桑。在妖王辜咏和芝萦等来他们的儿子笑春风的那个春天，木曜山的山脚下，一株低矮的、通体火红的扶桑树里，有一只妖迎来了她的化形。骨瘦嶙峋的身体，枯黄稀疏的头发，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火红色长裙，薄唇尖鼻，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她化形之初就不顺利，刚从树里面钻出来，脚下没站稳，摔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远远走过来两只小妖。
“你输了！我就说这株扶桑里面的灵体能化形，十颗果子拿来。”一只小妖指着摔倒在地的她高兴地手舞足蹈，树上树下跳了好几个来回，她眼睁睁看着小妖上蹿下跳，很怕自己的本体被这只冒冒失失的小妖弄坏。
“给你给你。”另一只小妖不情愿地从怀中掏出十颗果子，一面狠狠啐了她一口，“呸，软趴趴的丑八怪也敢化形，害我输掉十颗果子。”啐完仍旧不解气，上前补了两脚。
她吃痛闷哼一声，抬起头来用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泪濛濛着眼前的小妖，小妖还是不肯就此罢休，施法将两片树叶变成刀刃，直接划伤她的脸。她觉得有凉飕飕的东西从眼眶里面涌出来，伸手一摸，鲜红鲜红的一滩水渍。
“异类，异类！”两只小妖看见她流泪，登时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离开山脚。
很快，木曜山中的妖族就都知道了，山脚下的扶桑树灵体化形成一个异类，流出来的眼泪是朱红色的。

她无父无母，自然没有名字，无所依托。周围几个好心的花妖偶尔接济一二，以她本体为名，唤她为“桑儿”，间或传授一些修习的法术。日子久了就有一些胆大的小妖前来试探她，小妖们想知道这个异类究竟有多厉害。桑儿所寄生的本体就是低矮弱小的扶桑树，化形也很勉强，先天不足很难弥补，后天的修炼亦不得法，所以她比同龄的小妖弱上许多。小妖们见她好欺负，便把山脚下的扶桑树当成一种消遣，每次都要等到气哭桑儿之后看见她流出朱红色的眼泪才肯罢手。

那日，小妖们照往常一样来到山脚下，心里盘算着今日该怎样消遣，谁知刚出手就惹上刺头。不知为何，妖王的儿子笑春风会路过此处，出手搭救桑儿，狠狠教训了几个小妖。赶跑那群小妖之后，笑春风低头看着蜷缩在树根下的桑儿，发现她眼角残存的一滴朱红色眼泪。
“原来你就是那个异类。”笑春风觉得她生得丑陋，不再看她，转身就要走。
“多谢你救我，我叫……”桑儿赶忙起身，追上前去。
“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你也不用谢我。我不是想救你，我只是想揍那群小妖一顿。”笑春风说完这几句话，架起风回到山顶，山顶是桑儿去不了的地方，那里永远属于法力高强的大妖。

她凝望着笑春风远去的背影，心里想的是方才他飞来的样子，蓊蓊郁郁的树枝间，他着一袭粉色长袍从远处而来，翩然落地，飘下数朵桃花。
“别看了，那是妖王的儿子笑春风。不想永远看他的背影，就好好修行，早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妖娆的玫瑰精花枝招展地走过来，她早可以入大妖的行列，却偏偏喜欢和他们这种小妖厮混，玫瑰精说过，大妖们待的地方，她永远都不会再去了。

桑儿的野性是在那一天出现的，桑儿的野心也是在那一天出现的。她有野性，不管谁再来找她麻烦，她都一律打回去，来的妖怪越凶狠，她也越泼辣，等到没有妖怪主动找她的时候，她就盘坐在扶桑树下安心修习法术。她有野心，她一定要成为能和笑春风站在一起的妖。

再一次见笑春风是五百年后，此时的桑儿成熟稳重，也冷漠无情。五百年的修炼使她身姿丰盈，体态婀娜，面容姣好，圆亮的黑眼珠下面生出一颗朱红色的泪痣，尽管她多年不曾流泪了。
桑儿一觉醒来，木曜山空了半个，所有的大妖都聚集在山顶抵抗洪水的入侵，所有的小妖都在山里没头没脑地乱冲乱撞。桑儿隐约感觉到，自己接近大妖的机会来了，她趁乱跑到山顶，密切观察战况，在辜咏和芝萦无暇分身之际，出手救下被女妖王打晕的笑春风。

桑儿费力地拖着笑春风躲进一个山洞里，这是她与笑春风距离最近的一次，近到她能摸到笑春风的心跳，闻出笑春风身上隐隐约约的桃花香。她不知道，这是在她漫长的生命中里笑春风最近的一次。
桑儿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笑春风的眉眼，这张脸在她心里描摹了五百年，一字长眉，细长凤眼，白净的面皮下隐藏着两抹桃粉色的红晕。笑春风，我的心意在五百年前就已确定，我要与你并肩而站，你可能知我。

五百年，已经让桑儿适应了冷漠，笑春风悠悠转醒时，桑儿漠然地看着他，一如他当年漠然地看着桑儿。“你不用谢我，我不想救你，我只是想赢得王的重视。”桑儿站起身，居然临下地望着笑春风，“我叫桑儿。”
此情此景与五百年前如出一辙，迟到了五百年的名姓也终于在今日道出。
尽管桑儿内心迫切地想让笑春风记起当年的一切，她面上仍旧不动声色，根据笑春风茫然地回应，桑儿知道，五百年前的事情，除了她之外，没有哪个妖记得，连笑春风也忘记了。
辜咏与芝萦找到笑春风之后，重赏了救下笑春风的桑儿，桑儿向辜咏求得在山顶修行的权力，她终于得偿所愿，能够陪伴在笑春风身边。桑儿觉得，总有一日，笑春风能够看到身后的自己。

可在笑春风身边的时间越久，桑儿越能看透笑春风的心，看透他心里装着的一个影子，魂牵梦萦。起因是他们一同追捕越狱的竹妖，成功将其拦截追杀，笑春风把竹妖的千年修为都送给桑儿，自己留下竹妖的本体，做成一把短笛。桑儿在笛声中听出深沉如海一般的思念，在木曜山中婉转回荡。他不是在思念自己，他思念的影子是被辜咏和芝萦打败的女妖王。桑儿对此嗤之以鼻，她道世间最无用便是情爱，笑春风对女妖王的思念越深，桑儿的讥讽越盛。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深深的嫉妒一点一点蚕食着桑儿高傲又倔强的心。

自洛水水神的宴席上归来，桑儿敏锐地察觉到笑春风的变化，她本以为五百年的时间可以冲淡深深的思念，让笑春风的心思转移到自己身上来。然而她发现，笑春风的心里住了另一个水妖，那身由火红色贝壳与粉红色珍珠编织成的舞裙很像自己的衣衫。她也看到过小水妖在月光下跳舞，那晚的月光很美，软软地铺在地上，小水妖光洁的脚踩在月光上翩翩起舞，纤细的腰肢随着笑春风的笛声扭动。桑儿不得不承认，小水妖很美，是她无法企及的美，光是月光下一舞，她就永远比不上。

辜咏曾经向她承诺过，若笑春风加紧修炼，在他飞升后能成为下一任木曜山的妖王，那桑儿就会成为笑春风的妖后。
笑春风，我要让你知道，最后你身边站着的是谁。

辜咏飞升没多久，木曜山就出事了，天大的事，青晏君留下的晶石和灵玉都不见了，木曜山上上下下乱作一团。桑儿好不容易稳住木曜山秩序，消失一整天的笑春风终于出现了，脸颊上两团红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铁青色的面孔，和冷峻如冰霜的眼眸。
桑儿眼睁睁看着女妖王打上门来，眼睁睁看着木曜山的大妖惨死在女妖王手下，她在等笑春风发号施令。“你的族与她，你只能选择一个。”
“出兵。”
桑儿眼睁睁看着笑春风抓出女妖王的心脏，抠出凝结在心脏里面的晶石。
帮你稳住木曜山的是我，替你战斗的是我，陪你出生入死的是我，笑春风，你真的看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