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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华音流韶】风月连城 BY:步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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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思知道他们的处境非常不妙,这些宗教都十分原始,拥有种种古怪的禁忌,一旦发现侵入、窥探者,往往就要用血来守住他们的秘密。

  也许,他们两人的血,也将化成碧色,布满这广大的祭坛。

  碧色涌动,宛如无际的潮水。

  相思禁不住一声惊呼。

  这声极轻的呼告将杨逸之从深深的昏迷中唤醒。

  他缓缓睁开双眼。体内那肆虐的掌力让他几乎不能思考,但他仍能感受到这强烈的危险,他勉强起身,将相思拉到身后,双袖无风而动,似乎要将生命最后的光华凝成那曾倾绝天下的风月之剑,带着她走出这座妖谷。

  哪怕这将燃尽他的生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静寂之中,那些人突然发出一阵悲嗥,纷纷跪了下去。

  他们狂烈地扭动着身躯,一面悲嗥,一面向两人爬了过去。相思一惊,就见他们的双手在地面上拍打着,仿佛在倾诉着什么。但数百人一齐啸舞,这声音实在太过嘈杂,她什么都听不见。她紧张地四顾左右,却无处可退。

  因为这些人已将整个祭坛全都包围起来了。

  杨逸之踏上一步,双袖抬起,宛如一双带血的羽翼,张在相思身前。

  报恩未竟,他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那些人的悲嗥之声越来越强,他们带着的面具剥落,显出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泪水在这些脸上纵横流着,他们伸出双手,似乎在向相思乞求着什么,但他们仿佛又在深深地惧怕,只在她四周悲嗥,却不敢用他们的手触到相思的衣衫。

  相思紧紧蹙起了眉头,她陷入了困惑。

  隐约地,她感知到,也许自己已经成了这祭祀的一部分。

  那些人呼号无望,重又站起身来,向两人围拢。杨逸之双袖猛然舞动,光芒倏然一闪,竟显出鲜艳的红色。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带着相思闯出。

  那红色中尽是肃杀。相思一惊,急忙拉住他的手:“不!不要伤害他们!”

  她从这些人的眼睛中,看出了伤痛与乞求。

  杨逸之勉强凝聚起来的剑芒,倏然涣散。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冲天而起的剑气,就会将她也一起刺伤。

  一口鲜血喷出,与他的那袭白衣,立即就被满空碧光吞没。他再也无法负荷体内那沉重的伤势,软软倒下。

  那些人流水般围了上来,相思惊惶道:“不要伤他!”

  那些人恭谨地行了一礼,让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是一顶简朴的轿子。

  相思知道,他们要带她走。她不知道,他们要带她去哪里。她没有犹豫,只是扶起杨逸之,缓缓步入了轿中。

  她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了苦难。

  轿子四周都遮蔽着厚厚的轿帘,相思并不知道去向何方。她只感觉轿子高高低低地在山中跋涉,一直走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停下。

  随着抬轿之人离去,轿子仿佛陷入了极度荒凉的静寂中。

  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所轿子仿佛被置于大荒之地,世界尽头。

  相思沉吟着,终于缓缓将轿帘挑起。

  她看清了轿子所处的地方。那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宫殿似乎早已废弃,其中一无所有,甚至连原本恢弘的穹顶也已只剩下了几道残粱,突兀地矗立着。

  轿子就在宫殿的正中间。相思低头,就见宫殿的地板上,镂刻着与深谷祭坛一样的怪兽花纹。

  这些怪兽的瞳孔,也全都被剜去了。它们空无一物的眼眶,昂天抬起,诉说着无尽的悲凉。

  相思的心一紧。

  那宫殿由七十二根柱子高高支起,每根柱子,赫然都雕成了一只巨大的蛇形。蛇相狰狞,粗可合抱的身躯尽力伸展着,似乎是在支撑那巨大的穹顶,又似乎是想窜上苍天,羽化雷霆。它们巨大的头颅被穹顶压扁,显得凶残而威猛。

  它们的眼眶中,也没有眼眸。

  一条条巨大的白色旌旗自穹顶垂下来,一直垂到地面,将宫殿中的景致遮蔽成隐隐约约。每一只旌旗上面,都绣着一只巨大的瞳孔。

  白色的妖瞳。

  风自巨柱之间吹进来,卷动旌旗,那些妖瞳仿佛在闪动。神明似乎将它们的形象隐在这些幕幔之间,沉默地凝视着每一个来朝觐的世人。

  相思忽然感觉,自己正置身在神魔的注视中。她赫然发现,如此巨大的宫殿中,竟似是没有一个人。

  那些在深谷祭祀的人们,将她运到这座大殿之后,便消失不见了,仿佛消失在了苍白的日光里。

  相思怀着满腹的疑窦,将杨逸之安顿在轿中,自己慢慢走了出去。不多久,便到了宫殿的尽头。

  她看到了一座城池,一座破败不堪,几乎已成为废墟的城池。这座宫殿就处在城池的正中央,修筑在一座三丈多高的巨大石台上,俯瞰下去,城池的一切尽收眼底。

  也正是如此,相思才能够将这座城池的苦难一览无余。

  青烟缕缕,自城池的四处升起,那不是炊烟,而是战火所烧留的余烬。但这几乎已是城中唯一的生气,此外便是一片死气沉沉。倾塌的断壁残垣充满了城的每个角落,在这些壁垣上,遍布着漆黑的尸体。

  这城市已完全陷入了死亡,不再接受任何生命的希望。

  相思的心一紧,她并不是没有见过人间的苦难,但如此深重而广大的灾荒、战乱,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忍不住缓缓跪下,泪水沾湿了衣襟。

  她为这些漆黑的尸体而哭泣。她以为,每个生命都是上天的恩赐,不应该承受饥饿、疾病、灾荒……但偏偏在这个世界上,却有着无数的苦难,也有着无数受苦的人。

  一个声音悠悠自宫殿的深处传来:“我给这座城池起了个名字,叫荒城。”

  相思急忙转身,就见层层幕幔之中,隐约显出了一个巨大的石座。那是洁白的汉白玉石,不羼杂一丝异色,石座之上,斜倚着一个苍白的影子。


26楼2008-12-27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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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袭白袍簇拥在他身上,那是最纯正的洁白,不带有人世间任何的污秽,很随意地穿在身上,却也同样苍白。他虽然同杨逸之一样穿着白衣,但杨逸之的白是高雅清贵之气,温文谦和之美,而他的白却苍白得如此惊心动魄,透出不杂丝毫污秽的冰冷,以及一种宛如末世的荒凉。

      一张白玉雕成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脸,面具也雕得极为精致,并不同于深谷祭祀之人所戴之古朴笨拙,而仿佛只是一层薄雾,紧紧贴在他脸上,亦幻亦真地映衬出极为精致的轮廓。

      长长的旌旗飘摇,使他的身形有些恍惚,并不能完全看清面貌。但他那一头长发,却显得那么刺眼。

      那是极长极长的发,自汉白玉的椅背垂下来,笔直,修长,每一丝每一缕似乎都不交杂在一起,每一丝每一缕都沉静地垂着,宛如一道道光,照在这片广大的空间中。

      那长发也是苍白的,苍白到几乎通透。

      满城风烟,似乎没有半点沾染到他身上,他就仿佛是这片荒凉天地所凝成的最后一线光芒,不依托于任何外物而存在。

      相思忍不住被这苍白深深吸引,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那面具依旧没有眼眸,却有两只瞳仁自其后透出,显然正是那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的颜色极淡,宛如一对毫无杂质的宝石,在荒城的阳光下几乎凝为一线,透出天地间唯一的光辉。

      这光辉虽然极为清空,但却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魅惑。似乎邪恶与纯净在其中融会,化为一种看透世间一切疾苦的宁静。却又被被风吹成冰冷。

      这双眼睛凝视着相思:

      “欢迎到荒城来。”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些许玩世不恭的意味。虽然看不见面貌,却已可推断出,声音的主人很年轻,也许比相思还要年轻。

      相思愕然道:“荒城?为什么叫它荒城?”

      那人的手搭在白玉扶手上,一缕如雪的散发握在他掌中,轻轻把玩着。他的手竟也如这缕长发一样无限苍白,这把玩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并没有在意相思的询问。

      过了良久,那人修长的指节轻轻扣着扶手,眼中的神光突然如春风化水,皱起了一抹微笑:“因为这座城池中的生命,即将荒芜。”

      他的声音没有半点惋惜与悲哀,仿佛所谈论的是某件风雅韵事。一如某处的鲜花将会盛开,某夜的月色将会鼎盛。

      相思的心紧了紧,她听出了那人的意思。

      那人缓缓摊开掌心,将其中的那缕银发轻轻吹散,宛如吹去了生命之树上的最后一片绿叶。

      那一刻,长袍微微吹起,显出他修长的身体却是如此羸弱,仿佛在风中的一片羽毛,随时会随着这座荒城的陨落而消失。

      “所以他们才奉我为神,到回天谷中,设下白瞳祭天之阵,想要挽救这座城池的命运。”

      相思道:“怎样挽救这座城池?”

      那人看着她,眼中的慵懒转为讥诮:“神谕中说,莲花将从天而降,将虔诚与宽恕引领到这座城池中,从此,这座城池将再也没有苦难。告诉我,你是这座城池的天降之莲么?”

      天降之莲?深谷中祭祀的人们,是在寻找他们的救星么?难怪他们并不敢伤害自己,只围着她苦苦哀求,向她倾诉着苦难与希望。

      一张张沾满眼泪的脸显现在相思的心中,他们已将自己当成是天之救护么?她心中涌起了一阵惶惑与惭愧,因为她知道,被日曜用湿婆之箭挟天一真水封住真气的她,是没有力量解救这座城池的。一想到那些在深谷中祭天之人,得知实情后那失望的眼神,她就觉得一阵酸楚。因为他们的神欺骗了他们,为他们降下的是这么一个无能的人。

      惶惑与惭愧化为深深的歉疚。对她来讲,这是不是不是子虚乌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座城池的人注定了要失望。

      对命运及信仰的失望。

      相思的心中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她急急问道:“是谁降下神谕的?他一定有办法!我们可以再去求他,让他另外想个办法的!”

      那人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的目光中有深深的嘲弄,淡淡道:“是我。”

      相思的身躯猛然僵直。她忽然意识到,这人在高台宫殿中等着自己,也许就是因为已没有了另外的办法。

      也许不到了最后关头,没有人会寄希望于如此荒诞之事。而当这件事真正发生时,就说明这个城池的命运,已走到了尽头。

      她,能够拯救么?

      相思无言。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也许,她应该更小心一些,如果她的真气不曾失去,她便会有很多办法。

      如果,她告诉了先生她的行踪,而不是私自踏上这条为吉娜复仇的旅途;如果,他能出现在她身边……

      相思紧紧咬着嘴唇。

      那人忽然松开缠绕在指间的长发,轻轻道:“除下你的面具。”


    27楼2008-12-27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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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草木岂堪酬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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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思怔了怔。

        自在井中与公主换过装束之后,她便一直穿戴着这身玄光金甲,盔上有一只小小的面罩,遮住了她的容颜。这本是公主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而专门打制的盔甲,却被相思用来偷梁换柱。后来奇变横生,一直没有闲裕将面具盔甲除去。

        那人缓缓道:“你若肯救荒城之人,便将面具除去。”

        他的话语让相思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这个满身苍白,高高在上的少年,似乎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不由得就信服。他能够预言相思的出现,也许,也能解救这座城池?

        相思的手抬起,按在玄光面罩上。

        突然,一个声音道:“让她走。”

        这声音虽然嘶哑低沉,但却如此坚定。石座上高坐的那人,竟也被这句话惊动,他的目光,忍不住自相思的身上挑起,落在了这个人身上。

        一样的白衣,但上面沾染的鲜血,在这座宫殿一望无际的苍白中,却是那么刺眼。杨逸之静静站在那里,宛如天地间一抹落寞的伤,浮荡在记忆的尘埃里,又宛如一缕缱绻的光,徜徉在温懒的夕阳中。

        只是他的目光,依然坚定。

        那人的目光一触到杨逸之,通透如猫眼石般的瞳孔立即收缩。

        就算重伤,落魄,但杨逸之锋芒,却是任何人都掩盖不了的。只不过这锋芒并不是凌厉尖锐的,而是温和、包容,如风而无处不在、如月而无不照耀。

        那袭淡淡的白衣,一如他的人,谦和冲淡,却无物能掩盖。

        在漫天苍白中,他是那一点无法遗弃的清远高华。

        石座中人的目光渐渐锐利,那隐在面具之后嘴唇,慢慢挑起,形成一丝微笑。所有的白色,都是他的尊严,是这座苍茫的大地早就赐予他的,杨逸之这点,也不例外。

        他微笑道:“我以为,任何人,在天地面前,都应该跪拜。”

        那些悬挂在穹顶上的幕幔,仿佛因他这一句话而具有了生命,倏然激烈地旋转起来。幕幔上所绘绣的白色瞳孔,也在刹那间脱离了帷幔,变得鲜活灵动,狰狞地凝视着杨逸之,要将他看透。

        幕幔宛如灵蛇翔动,卷起一阵飓风,向杨逸之袭了过来。

        杨逸之明白,这些幕幔决不简单,只要被它们挨上一点,或许就再也无法走出这座荒城。

        但他必须要救相思出去,不能让她受到丝毫损伤。

        杨逸之的身子化成一道朦朦胧胧的光芒,闪电般穿过了层层幕幔。他一把抓住相思,疾声道:“走!”

        幕幔翔舞,追袭过来。

        杨逸之体内的伤被劲风卷动,立即激发成一阵剧痛。这痛楚让他的脸变得苍白——一如座中之人。

        座中少年缓缓拥起宽大的袍袖,包裹住自己纤弱的身形。他注视着两人,眸子中的笑意渐渐渗出一丝残忍,仿佛他就是死神本身,在高高的王座上,悠然欣赏世人在绝望的命运中挣扎。

        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白色光芒照亮,已化为刺骨的玄冰,返照出铺天盖地的荒凉。

        杨逸之拉住相思,已飘落台下。

        寒风卷涌,幕幔卷出了宫殿,向两人追来,杨逸之不敢耽搁,身化冷电,向城外奔去。

        石座中人并没有动。

        那些飞绕的幕幔,与其说是追杀两人,不如说是为了助杨逸之完成这场弃命之舞。

        神谕,一旦降下,便无法更移。

        那双隐藏在白玉后的眸子微动,其中的光芒渐渐改变,仿佛一个寂寞已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

        杨逸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紫气在自己体内慢慢滋长,一点点侵蚀他的生命。他本该寻一山明水秀之处,借助天地菁华,压制体内这条毒龙,但现在,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有一个念头:

        救出公主!

        两人衣襟带风,迅速掠过了重重巷口,前面就是高高的城墙。杨逸之暗暗忖度,仍有力纵身而去。

        他心中的安慰更强了一分。

        他腾空而起,宛如一缕光,一缕风。
      


      28楼2008-12-27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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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相思的身躯却在这瞬间变得僵硬。僵硬到杨逸之所凝聚的最后一丝力气,都无法带起她那纤柔的身躯。

          她的眸子盯在巷子的深处,仿佛那里有她对凡俗所有的牵挂。

          杨逸之身子震了震,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巷深中,也有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怀着对这个世间的无知与好奇,但现在,这双眸子却几乎没有了光彩,大块的黑斑在他的肌肤上蔓延着,他的身体仿佛一大半都浸在黑暗的渊薮中,无法自拔。

          杨逸之认识,那黑斑,赫然是瘟疫的痕迹!

          兵荒马乱中,本就极易起瘟疫,这座城池屡遭战火,大半人死于战场上,剩余的小半人,几乎全都沾染了瘟疫,挣扎在垂死的边缘上。

          世道不平,只能浩叹。

          但那双仿佛染了瘟疫之色的童瞳,此时却忘记了死亡的恐惧,满怀希冀地看着相思。相思那颗柔弱的心,猛烈地震动起来。

          一时,她忘记了自身的安危,如被命运驱使一般,向那孩子走去。

          那孩子笑了起来。

          他尽力地想用一个天真的笑容迎接相思,因为他读懂了相思的善意,但他的生命已经残破不堪,这个笑容竟无法凝聚。他张开手,仿佛想要找相思抱,却只能扑到在地上。

          相思急忙纵上前来,将他抱住。

          她身上的玄金战甲冰冷,但那孩子却仿佛感到了温暖,笑容终于凝聚。他满足地躺在相思的怀中,轻轻地,道:“祖神说,我们迎来了莲花天女,就不再生病了,也不会挨饿,是这样的么?”

          他的眸子已有些灰暗,但这灰暗看去竟是那么的纯净,相思竟不敢看。她的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惭愧,深深痛恨自己。

          她,为什么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救苦救难的莲花天女呢?

          那孩子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让笑容在自己的脸上延续着:“你好漂亮啊,我想,只有妈妈讲过的故事中,才有这么漂亮的仙女呢。”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并不想说谎,但更不愿让这个孩子失望。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气息,任风的如何轻微的一点飘摇,都会使之熄灭。

          她哽咽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孩子的话音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你会治好我的病,是么?”

          相思的泪水滴下,轻轻点了点头。

          一点嫣红自孩子的面上升起,让他看上去有了些生机:“爸爸妈妈会回来么?”

          相思勉强止住自己的哽咽,道:“会的,一定会的。”

          孩子的声音欢愉起来,他相信相思,他相信相思所说的每一句话:“街道上卖桃花糕的阿婆、小河里钓鱼的阿公、为我捉鸟的叔叔,陪我摸虾的哥哥,他们都会回来么?”

          从孩子渐渐模糊的瞳孔中,相思似乎能看到这座荒城曾经的繁华,以及居民们那单纯幸福的生活。

          而如今,却只剩下满天的尘埃,纷扬在一片废墟之上。

          相思哽咽着点了点头。

          孩子笑了:“那就好了,我好想好想他们啊……”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去,并且永远停伫那幼稚肮脏的脸上。死亡仿佛在一瞬间倏然而来,夺走了他最后一点生命。

          他身上的黑斑也在这一刻将他的皮肤全都占满,透出地狱一般的阴冷。他的手,紧紧攥住相思的衣衫,不肯放开。便如他攥住的是最后一丝温暖,一旦放开,他就只剩下一个人,饥饿疲惫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永远等待那永不属于他的黎明。

          相思紧紧拥住了孩子,柔声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她慢慢除下了头盔。

          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中,唯余的光芒仿佛在这一刻点亮,流泻在她的脸上。虽然此刻的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但在这点光芒的映照下,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29楼2008-12-27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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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如一朵在暮色中开放的莲花,四周的满天风尘也不禁惶然退避,守护着她的宁静与圣洁。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脸上,试图温暖这具早就冰凉的躯体。泪水点点而下,却洗不净那战火的污浊。

            这一刻,她抬头而起,满空都是荒凉。

            这一刻,杨逸之颓倚在城墙上,第一次,他看到了相思的脸。从此,刻于骨、铭于心,永世无法忘怀。

            这一刻,相思轻轻放下孩子,转身,走向那巨大的高台。

            这一刻,杨逸之放下了心头的执着,从此后,不需再是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一刻,她想成为传说中的天降之莲,绽放在荒漠的城池上。

            这一刻,神谕徐徐开启。

            石座中人静静注视着她:“我知道你会回来。”他眼中透出深深的嘲弄,并没有理会相思身边的杨逸之,只向她伸出手,柔声道:“到我身边来。”

            杨逸之伸手欲拦,相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让我自己去见他。”她的声音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决断,让人不忍拒绝。

            杨逸之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要小心。”

            相思勉强微笑点头,转身向石座走去。

            石座中人一直伸出手,保持着邀约的姿势。

            相思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他的手拂开:“我已揭下了面罩。”她将手中的玄光盔抛在地上,抬头注视着他,一字字道:“怎样才能拯救荒城的人?”

            那人揶揄地看着她,收回手,苍白的手指无比怜惜的从自己披垂的散发上拂过:“不要问我该怎么做,而要问你自己愿意付出什么。”

            相思咬了咬嘴唇,温婉如水的目光也变得坚定:

            “我的所有。”

            那人轻轻一笑,将目光投向残缺的穹顶,阳光倾泻而下,将他雪白的长发照得几欲透明,他整个人也笼罩在一层雪白的光晕中,显得不再真实。

            他轻声道:“我有很多的名字,有的很长,有的用你们的文字根本无法书写……但此时此刻,我有一个新的名字。”他望着指间的一缕长发,自顾说下去:“我,就是上天降临的灾星,这座城市的重重劫难。所以,你可以叫我‘重劫’……”

            相思打断他:“我只想知道如何救他们。”

            他突然回头,目光陡然变得森冷如玄冰,满头如雪的长发在空中飞散,方才的慵懒、从容都化为无边的怒意——为相思的突然打断而愤怒。

            “从此刻起,你必须时时默念这个名字。必须忘记你曾信奉的一切神明。从今而后,无论恐惧、痛苦还是欢乐,你的祷告都只能因我之名——因为我已是你灵魂的主人。”

            相思看着这个孩子般喜怒无常的人,没有恐惧,也没有退缩。

            她轻轻摇了摇头:“为了救荒城的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却不能勉强我自己去信仰你。”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似乎不带一丝尘埃:“也不愿,欺骗于你。”

            重劫猫眼般的眸子凝成一线,宛如薄刃,在她脸上寸寸扫过,突然挥手,他身后的帷幕徐徐开启。

            那是一只巨大的石鼎。

            浑然天成,似乎不是雕刻而就,而是大自然天造地设的一朵莲花形的石鼎,那是诸神未曾长成时天地的印记,镂刻着无穷无尽的岁月。

            透过石鼎上方滚滚浓烟,依稀可见鼎中盛满了绿色汁液。这些汁液浓淡不一,现出从浅碧到墨绿的不同色泽,竟有十余种之多,彼此纠缠但绝不融合,在鼎中不住翻滚沸腾。

            重劫缓缓行到鼎前,苍白纤长的手指在蒸腾的水气中轻轻抚过,他的动作中充满了温柔与爱惜:“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最仁慈的神明,就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大神梵天……”

            他的眼中现出景仰之色,双手缓缓张开,似乎要指示梵天那无所不在的仁慈,又似乎是在拥抱天空:“他以大慈悲创造出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却又满含伤悲地沉睡了,任由他最心爱的子嗣们在这片大地上苦行,受着风霜雨露之苦。但他并没有舍弃他们,这个鼎便是证明。”

            他的双手垂下,拂着鼎上的纹路,那是巨大的莲瓣,古拙而苍老地盛开在鼎身上,仿佛一朵末世的残花,盛开在岁月的轮回中。他的眼睛中满含肃穆:“这只鼎,传说便是由孕育梵天的莲花所化,乃是大神对这个凡间最后的恩赐,所以,它也具有创造的能力,可以洗尽这个世界的污秽。”
          


          30楼2008-12-27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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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我,经过虔诚的供奉,才获得上天赐下的神谕,在鼎中为荒城居民调制救苦之药。一共一百四十七种药材,其中二十五种堪称名贵,十一种价比黄金,五种可谓稀世奇珍……但却还是治不好他们,因为我缺了一样东西。”他双手扶住石鼎边缘,凝望沸腾的药汁,方才的愤怒仿佛已随着鼎上的浓雾消散开去,只剩下深深的伤痛。

              那一瞬间,他化身为世间最善良的名医,为自己无法拯救病人的疾苦而垂泣。

              相思不由为他的变化而疑惑,喃喃道:“还缺什么?”

              重劫似乎再度被她从哀伤中惊醒,徐徐抬头,眼中的痛苦瞬间就已散去,化为一个刻骨的嘲弄。

              相思不禁一怔。

              所有的痛苦与悲悯仿佛只不过是一场夸张地演出。

              重劫似乎很为自己的表演而得意,轻声笑了起来,将双手徐徐探入还在沸腾的药鼎。

              粘稠的汁液顿时将他苍白的衣袖吞没,但他的笑却没有停止。

              良久,他从鼎前起身,手中却多了一柄匕首,一只玉瓶。

              他一点点拭去匕首上沾染的药汁,直到那枚匕首片尘不染,发出夺目的寒光。

              返照的刀光映出他通透得有几分妖异的眸子:“莲花天女,现在看清我所作的一切,只要有分毫的差错,那么全城的人,都将因你而死。”

              他右手微沉,匕首从他左手手腕上划过。

              鲜血溅出,滴在他苍白如纸的肌肤上,镂刻出一道蜿蜒的、蛇形伤痕。

              相思这才赫然发现,他的肤色的确是太过诡异。

              这并不是终年不见阳光白,也不是失去血色的白,而完全是一块通透的白玉,在阳光下呈现的色泽。

              虽然总有人以玉来比喻美人,但若玉的色泽真的出现在一个活人的肌肤上,那却只能让人感到深深的恐惧。

              ——这竟已完全不似人类的肌肤。

              难道,眼前这人只是传说中的机关大师,用美玉制成的人偶?

              相思却已无暇多想,因为她必须看清那人的一举一动。稍有差错,她的善举或许就会变成一场劫难。

              一场荒城居民再也无法承受的劫难。

              她无法不相信重劫的话,因为这已是她唯一的希望。

              重劫将玉瓶置于腕下,承接着点滴而下的血液。

              不知是玉瓶掩映还是烟雾袅绕,他血液的颜色竟也比常人浅出很多,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夭红。

              夭红瞬间布满了瓶底。

              重劫挪开手腕,将玉瓶放在胸前,片刻,将之倾入药鼎中。

              噗的一阵轻响,浓淡不一的药汁宛如大团纠结的灵蛇,不住翻滚缠绕,似要争抢那点血液。

              然而这点血液却并不消散,反而在沸腾的药汁中渐渐凝聚,最后竟化为一朵五瓣之花,盛开在大片碧绿中。

              重劫注视着药鼎,神色专注而虔诚。

              他缓缓拖开衣袖,将那只尚在滴血的左手再度放入药鼎中。

              一股碧绿的轻烟腾空而起,涌动的药汁突然平静下来,宛如月光下的一潭死水。

              而后,最奇异的事发生了。

              药鼎中那朵鲜血凝结而成的花朵竟似乎拥有了生命,疯狂地攀上他手腕的伤口,再扭曲变化,一丝丝向他体内回渗而去!

              而仿佛受了回渗之血的压迫,更多的血液从他伤口处流出。

              他倚靠在药鼎旁,右手紧紧压上左腕,似乎要止住它的狂烈颤抖,但骨骼与心跳的响声几乎塞满荒殿,他的手腕几次都忍不住要挣脱水面!

              几乎及地的银发在风中不住飞舞,却禁不住被冷汗打湿。他的面容隐藏在巨大的面具下,但从鼎中返照的光芒中,仍可看出他眼中那克制不住的痛苦。

              好在鼎中的鲜血并不多,片刻已完全渗入他的体内。

              重劫深深松了一口气,将手腕从鼎中挪开,无力地退回石座上。他纤弱的身体似乎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在白袍下不住颤抖。

              过了良久,他才轻声道:“拿着瓶子和匕首,去荒城中,搜集所有可救之人的血。然后,站在这个鼎前,将刚才的事重复一遍。他们污浊的、充满罪孽的血将流入你的体内,而你的血,将反涌而出,炼成救治他们的药。”

              相思有些犹疑:“这样,就可以治好瘟疫么?”

              重劫微微一笑,伸出一指,从她面前轻轻划过,仿佛隔着虚空,在无比怜惜地抚摸她的脸颊。

              他的声音也无比温柔:“莲花天女……正如整个荒城的人都只能相信你一样,你也只能相信我。”

              相思咬着嘴唇,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她上前一步接过重劫手中的匕首与玉瓶,转身要走。

              重劫轻轻的叹息从身后传来:“时间不多了。和你同来的那个人,可以让他帮你。总之,天亮之前必须回来……”他的话音渐渐微弱下去,似乎已在巨大的石座上陷入了沉睡。


            31楼2008-12-27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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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枯荣安敢问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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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沉夜云宛如狰狞的魔王,在荒城上空盘舞。

                月色徒劳地投下几缕微光,却驱散不了城中死一般的黑暗。

                相思与杨逸之在落满尘埃的街道上穿行。

                莲花天女降临荒城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几乎所有生机尚存的居民都扶老携幼,来到了高台下的大街上。他们跪在路旁,泪痕满面,颤抖着接过相思的匕首,向玉瓶中献上一滴属于自己的血。

                老人,孩子,妇女……

                他们的目光都痴痴凝伫在相思身上。

                这个与明月一起出现的女子。这个一手持玉瓶,一手持匕首的女子。这个在善良悲悯的光芒下,显得美丽若神的女子。

                他们中,有的人充满希望,跪在相思脚下,感谢上苍终于派来了救星。有的人却将信将疑,疑惑地看着手中的玉瓶。有的人已经麻木,只是在亲人的强求下,才木然捞起衣袖,献出鲜血。

                相同的只有一件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悲痛。

                因为,每一个人的亲人都在死去。

                每个家庭都已破败。

                明天日出的时候,城中漆黑的尸体就会更多。

                相思强行克制着心底的刺痛,一遍遍安慰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们,一遍遍劝说还在犹豫的人们献出鲜血,一遍遍拥抱失去双亲的孩子,一遍遍擦拭老人脸上浑浊的泪水……

                汗水濡湿了衣衫,她脱下了沉重的战甲,只身着水红色的衣裙,宛如在夜风中盛开的莲花,在荒凉的街道上穿行。

                夜色深沉。

                玉瓶半满,街道上所有人的血都已纳入其中。

                相思已疲惫满身,但却仍不能休息。她和杨逸之离开了宽阔的大街,步入小巷。

                救一切可救之人。

                那些病入膏肓、不能行动,或者孤独已久、并未得到消息的人们,仍然绝望地瑟缩在破屋深处,他们也不该被抛弃。

                小巷深处是一片低矮的棚户。

                乱石为墙,破布糊窗。

                看来就算在这城市最繁华的日子里,这里也是最贫穷、低贱的区域。这里居住着苦力、走卒、车夫,甚至赌徒、强盗、小偷、娼妓……在昔日文明鼎盛的时候,他们被人遗忘,而如今,当灾难与病痛袭来的时候,他们也未曾得到最苦难的平等。

                如果说,这座城池的别处还是“千家尚有百家存”的话,这里就只能说一片死寂,再无声息。

                透过破败不堪,千疮百孔的土墙,只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尸体。

                有的一家三口整齐地躺在唯一的大床上,尸体瞠目张口,肌肤已经发黑,污浊的白骨从其中露出。可以想象,当他们举家并排躺下,绝望地看着布满蛛网的房顶,静侯死亡来临时,曾是多么的绝望。有的趴在窗口,一只已腐烂的手探出窗外,似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想挣扎逃出死神的囚笼。有的尸体似乎刚刚死去不久,倒伏在另一具被草席包裹的尸体上,似乎还在挣扎着想要埋葬亲人,就已同赴死亡的渊薮。一面糊着碎花布的小窗下,一位死去的母亲依旧牢牢拥抱着年幼的女儿。母亲胸前插着一柄剪刀,刀柄还握在她肿胀的手中。女儿胸前却也有这同样可怕的伤口。却是在病痛的折磨下,毫无生机的母亲宁愿亲手杀死女儿,也不愿意将她独自留在这苍凉的世界上……

                这些尸体的眼睛几乎都仰望着,似是在哀求企盼着上天的救赎,一如深谷祭坛中的怪兽。他们的瞳孔,也因瘟疫而变成漆黑的空洞。

                恶臭在狭窄的街道上弥散,中人欲呕。

                相思没有掩住口鼻,她无力地倚在一道石墙上,清泪潸然而下。

                如果她能早到一会,这些人或许就不会死。或者他们绝望的等候就不会是一场空……

                疲惫与伤痛一起袭来,她的坚强在这一瞬间坍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春夜寒风料峭,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荒烟凄雾之中,莲花天女的光芒散去,她也只是一个在夜风中哭泣的少女。

                其实,她何尝有众人眼中那么坚强,柔弱的双肩又如何能承担这无尽的苦难。
              


              32楼2008-12-27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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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何况,这血液中浸透的不仅仅是疾病与肮脏,还有罪恶与凶残。

                  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生食人心的恶魔!

                  若在平日,她看见这样的恶魔害世,也会忍不住仗义出手,为民除害。

                  但如今,这恶魔却不过也是一个在痛苦中绝望挣扎的病人而已。

                  杨逸之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只救可救之人。”

                  相思抬起头,夜风轻轻吹拂在她脸上,将温度点点带走,她全身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救还是不救?

                  她并不是一个城府深远的女子,她所言所行,更多出自心中天然而存的一点善良。一种因他人的痛苦而落泪,因他人的快乐而欢喜的本心。

                  然而,这份善良在此刻竟然已无能为力。

                  持着屠刀的恶魔,却也是在病痛中挣扎呻吟的生命。她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的声音渐渐嘶哑下去,眼角浸出泪光:“救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恢复一丝决断:“我要救他。”

                  杨逸之并未回答,静等她说下去。

                  相思看着那人,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如果我是他,是一个做过很多坏事的恶人,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的力量、权势都已消失,只能在痛苦中绝望挣扎时,会不会想起很多不曾想过的事;会不会希望路过的人能停下来帮我一把;会不会真诚的忏悔以前的所为;会不会因路人的冷漠而再度对这个世界绝望、再度泯灭良知;会不会将最后的他的失望、怨怒都将化为对改恶从善的嘲弄,再度进入轮回,种下下一世恶行的因缘……”

                  相思看着杨逸之,脸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或许,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这笑容有些疲惫,有些悲伤,却再也没有了犹豫。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杨逸之没有反驳。

                  虽然他早年流落江湖,尝尽了世间冷暖,见惯了黑暗、污秽,但他心底深处,却也一直相信这句话。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却没有想到,这个出身显赫的少女,竟是他难得的知己。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这曲《郁轮袍》之意,其实并无需由他来教给她。

                  两人在荒城最肮脏、阴暗、贫穷的街道中穿梭,一点点采集被遗弃的居民的鲜血。

                  在这里,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

                  许许多多在旁人眼中,无可救药的人。

                  有一个男子,在疾病的折磨下疯狂,不断毒打着守候左右、不忍离去的妻子。

                  有一个母亲,在反锁的木柜中,偷偷舔食着私藏的馒头。而她的两个孩子都已饿毙在柜门外。

                  有一个老妪,在每一具尸体前痛哭,扮作死者的母亲,目的却是悄悄搜走他们最后一点财物。

                  ……

                  所有的血液,无论它们的主人善良还是罪恶,贫穷还是富有,低贱还是高贵,最终都汇聚到她手中那洁白无暇的玉瓶里。原本深浅不一的血色最终融会一体,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别。

                  无论曾经如何,如今的荒城居民在相思眼中,只有一个身份。

                  可救之人。

                  东天终于露出了一丝青光。

                  相思累得几乎站立不住,却还是在朝阳升起前回到了药鼎前。

                  重劫依旧坐在巨大的石座上,似乎已从方才的虚弱中恢复,几乎及地的银发在石座上散开,仿佛一双静默飞翔的羽翼,将他整个人衬得苍白而妖异。

                  在某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瞬间,他优雅的风仪完全隐没,隐藏在面具后的笑容显得如此阴沉,饱含着对这个世界刻骨的怨恨。

                  此刻,他就宛如一个簇拥在满天白色中的妖精,那垂地的银发就是他手中的丝线,隔空操纵着人间的一切痛苦,看着人们在他的牵线下,演出一幕幕悲欢离合,将一切自私、丑恶暴露其中。从而在他们的挣扎、呻吟中汲吸到最恶毒的快意。

                  只是这一刻转瞬既逝,神明般的高华、超然又笼罩他的全身。
                


                34楼2008-12-27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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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成了在高台上,为拯救荒城之人而日夜配药的祖神。

                    只是他苍白瘦弱的身体,依旧透出挥之不去的荒芜之气。

                    或者,他才是死亡本身。

                    重劫并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将如雪的长发从手指中绕过,在掌心牵引成各种奇异的形态,似乎是精雅的文字,又似乎是神秘的符咒。

                    不知他是在占卜,还是仅只玩着孩子般的游戏。

                    相思却无心看他的奇异举动,径直走到他跟前,一字字道:“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

                    重劫止住了动作,微微将目光挪开,斜瞥着相思手中装得满满的玉瓶,嘲弄道:“这些都是你要救的人?”

                    相思将玉瓶紧紧捧在胸口,点了点头。

                    重劫微哂道:“你也曾看到过,罪恶之血回渗带来的痛苦。而你带来的血越多,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相思深吸一口气,并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却无比坦然。

                    重劫看着她,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讥诮:“如果痛苦你无所畏惧,那么‘天罚’呢?”

                    相思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天罚?”

                    重劫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缓缓道:“我曾告诫过你,只救可救之人。仪式一旦完成后,上天对罪人的所有责罚,都将转移到你身上。”

                    相思注目青苍的天空,咬了咬唇,一字字道:“问心无愧,何惧天罚。”

                    这句话让重劫眼中透出一丝烦恶,他将指间的长发重重甩开,似乎对这个游戏失去了耐性。

                    重劫目光转开,再不看她,只对着身后挥了挥袖。

                    帷幕徐徐升起。

                    那尊巨大的药鼎依旧烟雾袅袅,碧汁蟹沸。

                    相思深吸了一口气,前行数步,来到药鼎前,小心翼翼地将玉瓶中的鲜血倾入。

                    碧汁滚涌,一阵阵轻烟冲天而起,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没有颤抖,直到最后一滴血液都已倒入石鼎中,她才将玉瓶轻轻放下。

                    药汁渐渐归于平静。一朵巨大的血之花在碧绿的石鼎中凝结。

                    这朵血花的形态与重劫方才那朵并无二致,只是大了许多,如流云般的花瓣舒展开,散散垂在石鼎之上,微微颤动着,如荒城垂死的百姓,在寻求着鲜血的怜悯。

                    花大了数十倍,她要承受的痛苦,也要比重劫方才还要深重数十倍。

                    晨风吹拂,天青色已渐渐化为鱼肚白,第一道晨曦随时要刺破夜云,透空而下。

                    她没有迟疑,轻轻伸出手腕。

                    匕首发出雪亮的光芒,闪烁间就要落下。它将在她腕间刻下一道蛇一样的圣痕,然后满城百姓都将得救。

                    一道极淡的月色从她鬓边拂过,她的心忽然陷入了平静,梦幻在这一刻隐秘地袭来,将她带入了那无忧无惧,平安喜乐的境地。

                    她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倒下。匕首从她指间坠落。

                    杨逸之一手接过匕首,一手将她扶住,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

                    重劫百无聊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似乎这场看似平庸的戏码终于有了可看的变数。

                    他轻轻敲击着石座,话音中有些讥诮:“你要让她背叛自己的承诺么?”

                    杨逸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道:“我只是替她完成这个承诺。”

                    重劫似乎有些惊讶:“你?”

                    杨逸之道:“是。”

                    重劫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真是太有趣了。”他陡然止住笑,声音却变得阴沉:“这座荒城本是死城,每个人注定都将死去,而承继这么多死命的人,若是莲花天女,则将经受天人五衰,而若是凡人,则将承受天之震怒,万劫不复——你将会立刻死去。”

                    杨逸之淡淡一笑,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便是因为他不想相思承受这结果,所以才会出手。他出手的那一瞬,他便决定,无论后果是什么,他都甘之若饴。

                    正如他当时倚着城墙,看着她走入满空荒凉时,所发的誓言一样,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誓言让他在面对任何灾劫时,都平静而坦然。

                    重劫一手支颐,在石座上仔细打量着着杨逸之,冰冷的目光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这个冒犯了属于他的白色的男子,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这,实在是一场出色的意外,意外的惊喜。

                    杨逸之没有看他。

                    他只是缓缓起身,面对药鼎。

                    轻烟升腾蔚集,将他沾血的白衣衬得如月色般高华。

                    寒光微动,蜿蜒的鲜血从他腕底溅出。


                  35楼2008-12-27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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