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心灵之书
周瑜又打了胜仗。他刚回帐中放下头盔,一个着轻装的青年便掀了帘子。
孙策的伤好了,现在正在自己的府上养着。周瑜的嘴角不禁勾了勾,留了青年晚上同他们一道庆功。
日前孙策来了兴致一个人骑了马去打猎却碰到了刺客,伤了脸,伤口极深。被救回来的那日孙策的脸被一层一层的布裹着,大夫捻着不长的胡子叹了口气:“讨逆将军这条命是救回来了,只是这容貌,怕是保不住了。小心让将军养着,伤未好全前稍不小心怕是会送了性命。”
大乔在一旁听着连连拭泪。大乔是孙策半年前攻下皖城时纳的,起初起的是续弦的思想,后来不知为何作罢,那时候周瑜同他一道也纳了乔家的小妹。乔家姐妹是江东闻名的美女,乔公在孙策周瑜二人还没进城时便托人悄悄向二人递了庚帖,后来破城,迎娶江东二乔是很自然的事。
周瑜倒没那么在乎孙策的脸会毁了多少。虽说那清俊的眉眼上添几道疤确实可惜了些,但他更盼着孙策能快些回来同他一道完成他们年少许下的豪言。听着大夫后一句话,本不在意的周瑜心不免又悬了起来。
他是想陪着孙策养伤的,但那边战事又吃紧,他只得赶来。只是众人聚在一起排兵之时,他难免分了些心神。到了定下的攻城日子,周瑜骑上伴了他多年的爱马,却又走神了。一旁的副手唤了他一声他才回神,对那副手致以微笑。
他告诉自己,孙策还等着他带回胜利的消息,现在可不能走神。
然后他不再走神,然后他赢了。久攻不下的城池被他拿下,他的人生又添了漂亮的一笔。驿使也带来了孙策康复的消息。
周瑜想明日便启程回去看看孙策,告诉孙策他此时的心情。他想明白了自己十年前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孙策予他的小物什一件一件妥帖收好的。追去历阳的时候想明白了些,赶去牛渚的时候看清楚了些,和孙策一道纳了大小乔的那晚,终于是想通透了。
他在十年前,十一年前或者十二年前,喜欢上了孙策。
周瑜也不晓得孙策知道后会作何想,但他觉得,自己要说。他跟孙策的这七八年,一路走得还算顺当,如今打了胜仗孙策的伤也好了,说明他最近的运气也不至于差,是个机会。
那晚趁着酒意,他梦到了孙策,十一年前的孙策,坐在他家后院的桃树上,冲着他招手。
周瑜到底是被些琐事绊住了,索性打算带着将士们一道回去。他一早便让那驿使帮他带个话,让孙策等他回去同他一道喝酒,。驿使昨晚似是喝得高兴了,此时酒意怕是还没退尽,周瑜不放心,又说了一遍。
次日,清晨无事,周瑜躺在榻上闲闲翻着本兵书,不时哼一两句吴地小曲。他有些想弹琴了。
昨日真该让阿策顺道遣人帮他把琴擦一擦,周瑜这样想。
昨日刚走的青年大约还没到建安,一个人又掀开了他营帐的帘子。周瑜识得他,是孙策的府中的。他面上满是风尘,脸色沉重,似是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周瑜示意他说话。那人吞咽了几口唾沫才开口:“讨逆将军,疮伤复发,怕是不好了。”
周瑜登时扔下了手里的书,想站起来却没处使劲。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想错了那人所谓“不好了”的意思。
那人又道:“大人,您有什么让我捎的就给我吧,我马上便启程回去。将军是特意差我来的。”
周瑜任由自己摔回了榻上,闭上眼睛却觉得自己连转转眼珠子想事情的力气都没有。
许久,他睁开眼,看到一旁候着的人,扶着榻沿站起走到了桌前坐下。他展开信笺,提起舔了墨的紫毫。他知道此时自己半刻都不能耽搁,他觉得自己一定有可以写十页纸的话想同孙策讲,但他却仍不知该如何下笔。
他愣了很久,有一瞬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些十年前孙策给自己那封无字之书时的心情,但下一瞬他似乎又忘了。
孙策走后他们仍有书信往来,孙策大多时候都很健谈,但有时也会如十年前一样寄一些沉默的素笺来。但他和孙策,从十年前,终究是隔了一层,极薄的一层。就是他走的那一年。
他追去历阳的时候,孙策已经行了冠礼;有人喊他伯符;他在母亲的操持下娶了夫人,只是早丧;他的眉眼又俊朗了些。这便是他错过的三两年。他们相见时展臂,相拥,大笑,他们依旧无话不谈,但周瑜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有时竟不懂孙策的心思。现在,他可能永远也无法搞懂他的心思了。
周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他似乎没那么害怕了。但他的手还是颤抖的,连带着笔尖一道颤抖。他最后只写了四个字:“阿策,等我。”他也不知道等他什么,但他晓得,这是他习字以来写过的最差的字。
待墨迹干后,他像十年前那样规规整整地将信笺折好,每一下都极用力。尔后他又附了张素白信笺。
周瑜攥着信送那人到了营前,这才将信交给了那人。周瑜看着他将信妥帖收好,看他上马,叮嘱他一定要将信送到孙策的手上,务必要让孙策等他。这样的话周瑜不厌其烦地说了很多次,从他的账下一直到营前。然后周瑜就这么看着他远去。
二十一岁那年周瑜陪着孙策打了胜仗便没再跟着他,只知道他守牛渚的时候碰到了些麻烦。那天他上街时却突然听到有人议论孙策笮融时为流矢所伤,似是……没有了。他脚步没由来地乱了,倏而转身奔回了自己的宅子牵了马就向牛渚奔去。他知道胯下的马已到了极限,但他仍在催促,快些,再快些。离孙策的兵营还有十里路时,那匹马一个趔趄向前翻了去,周瑜被甩在了一旁,挣扎着站了起来,马却倒在一旁,再也站不起来。周瑜为了快些到特意抄了小路,附近人烟全无,他不管摔乱的衣袍,跑了起来。他跑了一刻钟多一些,碰见了在营地外徘徊的孙策。此时距他无意听到那个消息不过过了半个时辰。孙策显然没料到能在此碰见周瑜,如此狼狈的周瑜,但他仍展臂拥抱了周瑜,以他能尽的最大气力。
孙策邀他去营中小酌,问他怎么会来这里,周瑜道了缘由。孙策却笑了:“这个嘛,不过我一个计策罢了。不过我的腿是真的伤了。”
周瑜只是笑着看着自己盏中的酒,并不生气。他刚才似乎明白了一件事情。知道孙策其实没什么事,他随意牵了匹马便回去了,除了孙策没人晓得他来过。
此时的他在营前站了许久,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出神。他多想把一切丢下冲去马厩牵出那匹跟了他多年的马,一口气跑回建安。
像五年前那样。
但这次和五年前不一样了,他不再是他一个人,他的身后是一整支军队,孙策的军队。这也是孙策交付给他的,他的责任。他要带着他们一起回去见孙策。
两天都没能算好的半日不到便结清了,周瑜留了几百号人守城,其余人跟着周瑜一起。
周瑜跨上马背行在前头,想催马走快些却又停住动作,等着后人跟上。
后面的人悄悄催了马,马蹄声渐急却依旧整齐划一。
周瑜挺直了身子看向前方,感觉自己看见了十年前离去的孙策,也是这般挺直着身子,打马走在最前头。他不由地夹了夹马肚子,想要追上孙策。
周瑜带着军队走走停停行了半日,虽提了速度却仍只走了半程,傍晚将士们又要扎营宿下,他也没说什么。
但那些士兵并未给他搭营帐。周瑜忘了多少人一道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们说::“公瑾,你先走。”
他没听他们说太多的话,转身跑去取了马。他一定要把话和孙策说清楚。
孙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无端不好了呢。他当然还能好过来,招呼周瑜同他一道打天下。周瑜想,他不过是有些担心罢了,只是一点担心。
但他还是发了疯似的催着马,将整个身子都伏在马背上任由它载着自己向前疾驰。
周瑜是亥时到了孙策府上的。孙策府上仍是灯火通明,不少人进进出出着,周瑜似乎听到了哭声。
他告诉自己,还没有迟。他想跑去主屋,他知道孙策此时定睡在那里。
他脚下却是一个踉跄。
他在心里说,自己根本没有迟,孙策一定还在等他,所以也不用这么紧张。他脚步虚浮最后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到了主屋的。是大乔的哭声,他先前听到的。
周瑜没看她,径自走到了孙策床前,看见他安详睡着,怀中捧着早上周瑜令那人送的信。
“阿策。”他唤了一声。
“阿策?”他又唤了一声。
最后他似脱力跪伏在了他的床沿,背脊起起伏伏着:“混账。”
他或许是在骂自己。
他突然有些嫉妒,最后陪着他的仍是大乔,这个不过伴了他一年不到的女子。但不止嫉妒,他想起来很多的很多事,大多关于年少,那些永远最美好的时光。他想这个孙策真没良心,竟丢下了那么大片要打的江山,害得他身上的担子又重了许多。
他已然错过了他。
复十年。今天是十年祭日,孙策的。例行的祭拜后周瑜带着一壶酒和一沓纸留了下来。
他拔了瓶塞灌了口酒,又在孙策碑前洒了些。借着先前烧纸钱的余火,周瑜将一张张素白信纸一并烧了去。
最后一张纸已经泛黄,是这其中最旧的一张,纸角似乎还有星点柳叶的新绿,是二十年前舒城能买到的最好的信纸。
周瑜将它的一角探进火中,火舌自觉舔了上来。留了二十年的念想,顷刻便没了。
他上前抚了抚碑角,摩挲着其上横横竖竖的纹路:“十年可真快啊。你已经撇下我十年了,孙策。这十年,可真有些苦。”
“你知道吗阿策,这十年我看了上百本书,从琴理到兵法,从史书到颂辞,但我还是没能读懂你的心。你究竟是如何撇下我的。你如何撇得下这东吴的。”
他又给自己灌了口酒,靠着碑跌坐于地无神望着天:“看到这些年我为你打下的河山了吗?我又要去南郡了阿策。等我打了胜仗回来,再请你喝酒啊。”
“等我啊。”
“这回千万记得,要等我啊。”他的眼角似是沁出了一滴泪。
孙策这一生,从有字之书到无字之书,再到他的一整颗心,周瑜分明是读得最懂的,但他却还有一些没有读懂。极要紧的一些。
他大约终于能等到听孙策对他诉说自己的心意了。
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