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次去找他，都带着各种或大或小的伤。
有时，提着滴血的剑坐在庙外的台阶上转头对着佛前盘腿念经的他大声喊道：
“你的佛祖若有灵，又何需我去造杀孽。”
他的手顿了下，继而沉声说道：
“不可妄语。”
她抢白：
“佛门中人不该六根清净吗，你听到妄语是你六根不净，怎能怪我。”
习惯了她的强词夺理，他也不与她争辩。
她坐在外面看云卷云舒，偶尔回头看他 ，或是说上几句随便有没有回应的话。有时在他诚然低语的吟诵声睡着，醒来肚子饿了就冲他喊：
“我饿了。”
他停了手里的木鱼，起身去厨房煮一碗素面放到她面前，看到台阶上凝固的血迹皱眉说：
“佛门净地，莫要将血腥带进来。”
她吃着瓷碗里寡淡无味的素面，看他不则不徐的打扫台阶愉快的笑：
“我将血腥带来，就是要让你渡化的，否则我晚上又要做噩梦了。”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

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他略打量了下，看出那是青楼女子的房间。直觉是她救了他，却不知这样一个顷刻间收人性命的人为何会救他这样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床边的药趁热喝了，否则会落下寒疾。”
意料之外的泠泠丽语。
他皱眉喝完药放下碗走到外间，见她已换了一身绯色衫裙正立于案前写字。他上前几步拱手说道：
“小生沈墨，谢姑娘救命之恩！”
“谢之无用何必谢，你最好是得了失忆症忘了昨夜之事，以免命不久矣。你现在不能从我这出去，还需你委屈一下，等到了晚上再送你回去，至于之后被盘查，想必说个圆谎难不倒你。”
“那便叨扰姑娘了，不知姑娘芳名？”
“问一个杀手要名字不嫌多余吗？”
“姑娘随意说，小生认真记住就是了。”
“素衣。无姓。”

他在心里念了几遍，记下了。微微抬目时，见她写的似乎正是昨夜吹的那曲《长相思》，便问:
“姑娘很喜欢这首诗？”
她的手停了下，接着又继续写下去，直到落下最后一笔，方才满意的拿起笺纸轻轻吹干墨迹。
“平生不懂何为诗。”
说着又换上一张新的宣纸，寥寥几笔如行云流水，放下笔将纸递给他意味不明的笑:
“我只会写相思。你既能进太学，必然文采不弱，不如看看我这相思写得可还称心？”
他接了过来轻声念道:
“以情为墨，以心为笔，铺一生为纸，只写两字:相思。”
他看完，隐隐有些羡慕那个存在她曲里字间的人。能让一个杀手动情至此，想必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这样想，他也就这样问了:
“能得姑娘这般痴恋，定有他独到之处。”
未曾想她听了这话更是噗嗤一声笑起来:
“我若说这是写给你的，你莫不是要咬舌自尽了。”
咬舌的念头他自然没有，却是窘迫得红了脸自嘲道:
“小生与姑娘第一回见，姑娘就不要取笑小生了。”
门外响起几声有节奏的轻叩，她收敛了笑淡声说:
“你是第一次见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你的。你就在这房里休息吧，午饭会有人送来。我让人给你备些茶点，屋里有琴，案上有些闲书，纸墨笔砚都可随意。”

晚上再见她时，虽换了熏过香的干净衣裳，依然掩盖不住她身上的血腥气。他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只好沉默的任她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不一会她递给他一面铜镜，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说:
“这么俊俏的小生，要在我们潇湘苑，连花魁都要自叹不如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媚丽容颜囧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左右看了看重新折腾了一会，又将他的墨发散了重新编过，取了女装让他换上，这回只是容貌还算过得去的寻常风尘女子。
“我不方便送你回去，你只管出了门往右一直走，看到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就进去，自有人指引你后面的事。”

官兵包围潇湘苑的时候，他也在街上。一具具浴血的尸体被抬到门口堆成一堆，浇上火油，她的尸体被抬出来时还未断气被补了几刀。他不忍看她被烧成焦炭的样子，失魂落魄的回转家中，却看到她在书房，一样的红衣，一样在写那首《长相思》。
“他替我死了，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甘愿赴死呢，活着多好。”
看到她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的脸，鬼差神使的脱口而出:
“我也可以为你赴死。”
她抬头望着他笑:
“那你也离死不远了。沈墨。”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沈墨。”
他无意识的重复着，后来每每想起那一声“沈墨”都觉得五脏俱疼，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我需借你书房休息一晚。”
他其实想说:“没关系的，一辈子都可以。”
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问:“天亮就走？”
她疲惫的应了声，伏在案上闭着眼不再说话。
夜里，他听到熟悉的箫声醒来，推开窗看到她立在月色下的身影正对着潇湘苑的方向，月光落在她周身流动着哀伤。

她醒来发现身处禅房，也没有要求去外面。这一次，她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白天，他照顾她，读闲书给她听。偶尔下山买些上药补给，也顺带买鱼和鸡回来给她炖汤。夜里，她睡觉，他就在窗外银杏树下打坐念经，困了就坐着睡。她偶尔走到窗边来看他，很少说话。
他问:“你可不可以不去杀人？”
她笑:“你可不可以不信你的佛？”
他想了想说:“我可以不信我的佛，你不要再去杀人了。”
她沉默的望着远处不再说话，就在他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她应了声:
“好”
他正暗自高兴，她又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非杀不可的人。若我归来，你愿意娶我吗？”

她走的时候，他没有送。他跪在日夜参拜的佛前焚香叩首，一遍一遍的向佛祖祈求她平安。
他以为，他等得到她平安归来。
她也确实归来了，撑着最后的力气，跌进大殿叫他
“沈墨，快走！”
他手里的念珠倏然就断了，他颤抖着双手将浑身是血的她抱在怀里哭笑着说:
“素衣，你才是我唯一想要皈依的佛，你要让我往哪里走？”
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焦急慌乱的眼神哀伤的祈求他离开。
山下的人声隐约可闻，眼泪从她眼里涌出来，她的神情越发绝望，她突然想起师父替她死的那天晚上对她说的话。
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将那一句话含糊的留给他，一抹笑意就那样猝不及防的凝固在她唇边。
“若有来生，不要再遇见我。”
他放下她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回身从佛龛下拖出早先存下的火油。

官兵赶到的时候，庙里已是一片火海，噼啪的炸裂声里传出清朗明声:
“小生沈墨，谢姑娘救命之恩！”
“小生沈墨，愿意娶素衣为妻！”
“小僧明觉，送姑娘往生极乐！”
“南无 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 阿弥利哆 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 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 毗迦兰多 伽弥腻 伽伽那 枳多迦利 莎婆诃……”
她没有告诉他，他家遭灭门是被她所累，那封密信正是用他沈家独有的笺纸所写。
他也没有说，他是在她死后才真正皈依佛祖，在那之前他只是祈求平安盼她归来的执念信徒。
他愿意承担她一身杀孽，替她下地狱，望她脱离一切苦厄，来生做一个寻常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