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系列第三部《佛说因果》
极北之地，生长着一群与世无争的灵物，名为天山雪狐。
它们以素雅高洁名动天下，俘获了无数文人墨客。而身上不染纤尘的皮毛，也招致了许多噩梦。
“阿雪，快跑！”
无数的弓弩瞄准了慌乱逃窜的老雪狐，刹那间鲜血浸染了雪地，层层渗透下去，像是给银装素裹的天地着了色。
“阿娘！”
彼时高山之上，一只雪狐刚刚诞下幼儿，虚弱的悲啼交响着，淹没在漫天风雪当中。

二十年后
“阿婧，今日半山腰的喇嘛庙开坛做法，可要随我们前去瞧个新鲜？”
“多谢阿哥好意，只是阿娘身子大不如前，阿婧想陪着阿娘。”
“哎。那我们走吧。”
一路清晰的爪印从山顶延伸到山脚，直至消逝在远处，阿婧收回了视线，盯着自己软趴趴的爪子，颇有些可惜道，“今年，怕是又不能出去了。”
她调转头，四只爪子生风，窜入山洞中，听到一声轻咳，她喊道，“娘亲，我是阿婧。”
霎时，洞内红眸幽幽，声音苍老，“回来啦。”

“嗯。”阿婧抖落一身的雪，方才见阿雪迈着小步从黑暗中走出，纯白无暇的毛色渐渐发红，有些像火狐。
“先前听到阿大的声音，怎么也不请他进来？”阿雪站定在阿婧面前，目光柔和带着暖意，“你也老大不小，开春该找个合适的配偶。”
略一思索，阿婧掩去眼底勉强，“阿娘放心，阿婧还不急……”
“怎么不急？”阿雪蹙眉，思索道，“阿娘像你这个年纪……”她脑袋一疼，忽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阿娘！”

“嗷呜~”阿雪低吼着，朝阿婧一爪子呼过去，凶狠得让她连连后退。
“阿娘，我是阿婧啊。”阿婧干着急，一会儿防范着阿雪，一会儿朝洞口瞄着。她迟疑地想要退出洞口，狠了狠心，又朝着阿雪走去，结果又被好一顿乱抓。
“不行，不能让外头的狐看到娘亲这般模样，他们会……”阿婧的目光一凝，可以的！
她停驻在原地一动不动，红了眼的阿雪呲了呲牙，又好像看不见她。白气绕着石壁打转，她渐渐消停，支撑不住，软倒在一旁。
“娘亲。”阿婧试探地抬起爪子，见阿雪并无动静，才鼓足勇气拿头蹭了蹭她。
“娘亲。”阿雪迷糊中听到阿婧的声音，眨了眨眼，洞内的情形渐渐清晰，露出阿婧担忧的面容。她踢踢爪子爬起，沉默一会儿道，“阿婧。”又说，“你离开吧。”

你离开吧。
从阿婧第一次睁眼看世界，对上的便是那双赤红如血的双眸。那双眸子，像是寒日暖阳，又像是沉入湖底的寒日暖阳，打乱平静后波澜起伏的世界里，沉淀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
阿婧站在雪山之巅，遥望着她与阿娘相依为伴二十年的山洞。苍茫天地间，唯有那处暗无天日的山洞可容身，而今，她被风沙迷了眼……却是再也认不清回家的路了。
阿娘，阿婧，一定会回来救你的！她在心底呐喊着，转身朝山脚跑去。
风雪一滚，卷走了时光，洗涤了记忆，留一道孤影在世间踽踽独行。一柄油纸伞下白衣胜雪，谁人浅笑低吟，“二十年的债，该还了。”

以上为楔子部分，下面是正文。
看我，快看我，我是华丽的分割线——

静谧的古刹坐落于巍峨青山之中，偶来几只仙鹤游戏水间。抬眼见云雾飘渺，青峰没入，好一处人间仙境。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如来殿中寂静无声，唯有庭前落叶簌簌而下。
晨起扫地的小和尚忽而听到门有松动，放了手中扫帚，推开见是一只雪狐昏迷不醒，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修缘，何事？”
“方丈师叔，是只雪狐。”修缘弯下身，侧身让方丈上前查看。
方丈只一眼，叹息一声，才道，“将它带到我房中，若有他人问起，莫要多言。”
“是。”修缘应声答道。方丈大抵是怕觊觎雪狐之人寻上门来毁了寺内清净吧。小雪狐，你可真是好命……“修缘，因果由天定，半点不由人。”方丈似乎看穿他的内心，淡声警示。修缘惊，“弟子受教。”

禅房内
佯睡的阿婧睁眼，从蒲团上站直身子，打量四周——唯一床一窗尔。
“这……就是喇嘛教？”
她跳下蒲团，窜出房外，见是全然不同的世界。
“你醒了？”修缘将她从地上抱起，叮嘱道，“方丈命我好好看着你，不得离开这内院半步。”
察觉到怀中雪狐有些抗拒，修缘安抚道，“雪狐皮毛珍贵，方丈自是为你着想。”
阿婧拉耸着耳朵，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味。不多时，她双耳竖起，偏头见一袭袈裟的方丈走来。

“方丈。”修缘将雪狐放下，朝方丈双手合十。
方丈眉目慈善，“今日有朋自远方来，我自要好生招待一番。你好生看管雪狐，莫要招惹是非。”
“是。”
待到方丈远去，修缘方才笑说道，“如今，只剩我两相依为命了。”
“修缘，不得妄语。”方丈的声音远远传来，七分告诫三分威严。
修缘如同打了霜的茄子般，朝嘴做了个拉链的手势。雪狐绕着他的双腿打转，那双仰视的眸子里含了笑意。他道，“好歹你来了，这院里的生活也不至太过无聊。”
“方丈会了知己好友，你也做我知己好友如何？”他将雪狐抱入怀中，朝着内院里头走去。

“多日不见，方丈棋艺见长。”帘幕后一人轻笑道，“若得了上好棋谱，可不许私藏。”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方丈轻捻落棋。
“也罢。”那人久久不曾落棋，推开帘幕，早已人走茶凉，唯有方丈一人手执白棋悬而未决，良久叹息。
……
“听我絮叨许久，该是烦了吧？”修缘见雪狐神色恹恹，惋惜道，“若你能言语……罢了，若果真如此，这世道于你，也只会更加险象环生。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兮所依……”
阿婧眼皮子打架，终于忍不住昏睡过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将她揽到怀中，低声浅道。

靠着清水素斋养活了几日，阿婧方才察觉院内的灵气。若有似无，来去无踪。
她竖着耳朵，跳上窗柩盯着窗外，依旧是云卷云舒一派好风光。抬眼间，那湛蓝无边的天空仿佛要卷出个漩涡来，像是要将人给生生吞进去。
不多时，漩涡渐渐消散，她失落地拉耸下耳朵，一回头，却见修缘望着她，眼底含了些深意。
她错开他的视线，从窗柩跳入院中，顺着爬上去，身手矫健得像只猫儿。她趴在粗大的枝干上。树叶层层叠叠掩映，细碎而慵懒的光自枝丫间散落在她身上，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修缘不吵不闹，拿扫帚将她抖落下的树叶扫到院中央。
他低头，感受着打量的视线从树上落到他身上，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不远处方丈一手立掌，一手捏着佛珠。转过来，那佛珠上刻着两字——归元。

自此，一人一狐几乎形影不离。
有时雪狐安睡在蒲团上，小和尚将她抱上床，合上被褥。
有时雪狐嬉戏在回廊中，修缘搬来凉席，陪她在地上打坐，默念着佛经。
有时雪狐静卧在树干上，他拿着扫帚静静打理着那些被她抖落的树叶，却从未抬头回应她的打量视线，像是掩饰，又像是毫不在意。
……
一人一狐少有交谈却是默契无比，偶尔雪狐也会替他叼来佛经，拖来扫帚，甚而主动钻入被褥中。春来秋去几年，院中出现的身影变成个温润俊美的少年，还有一只蠢蠢不动的雪狐。

“修缘，你功德已满，可入藏书阁。”方丈的话语沉稳有力，底下跪着的少年却是不悲不喜，“修缘领命。”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不强求。”帘幕后的人捻着棋子轻声道，“一别几年，方丈高足果真不同凡响。”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方丈落定棋子，道，“修缘今日之局，不在于我，在他本心。”
“何为本心？”
“若欲放下即放下，欲待了期无了期。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那人似懂非懂，将茶饮尽，捏了个诀消失不见。
庄严肃穆的藏书阁门前，站着一个僧袍少年，身旁跟着一只雪狐，双眼四目一动，踏入阁中。

多年后阿婧忆起那日在藏书阁中的一切，仍觉身在梦中而不自知。
然而，从踏入的那一刻起，外面的世界与里头的世界就已经练成一条岌岌可危的细线，只待有人将那扇木门合上，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也戛然而止，一切便都回不去了。
砰。
随着大门一合，阿婧蓦然惊醒，却发觉周遭云雾弥漫。她漂浮在寰宇之间，视线被无数的云团儿牵引着。她迈腿，朝着其中一团跑去，直至身形淹没在白芒中。
“汝，所求何事？”亘古的声音传来，虚虚实实，却让人肃而起敬。
她停下，白雾从四面八方围来将她包裹住，暖洋洋的，像是山洞里娘亲的怀抱……“娘亲，阿婧要救娘亲。”她睁眼，一片虚无中显出两条道，“一道生，一道死，汝可要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