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4
「你……是人格分裂嗎?」棋盤上的棋子挪動了一下,好不容易終於逃出陷入的死局,檯面上的對話卻陷入一種僵硬的狀態。
一向脾氣溫和的赤司征十郎收回落子的手,皮笑肉不笑地瞪著對面的「棋友」,「綠間,你這話是有什麼特殊含義嗎?」應該說,這人到底想讓他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難道真的會有人老實答應嗎?
而且,聽著也太不客氣了。
綠間扶了扶鏡框,回望他的眼神很認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のだよ。」
「有時候你看起來就像是有兩個人格。」
什麼嘛,原來是在說這個?赤司嘆了一口氣,先在棋盤上重新落下一子,再專心回答綠間的疑問。有時候,這位友人的問題會令他有種無力應對的感覺……與跳躍性思維無關,而是太過我行我素,總是有話直說,問題卻一針見血得要命。
「先不管我的回答是什麼,你為什麼會這樣想?因為我昨天跟你說的關於黑子哲也的話嗎?」
綠間瞥了他一眼,收回即將放下的落棋,又想了想,重新選定了新的位置,「那只是其中一個契機。平常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有類似的感覺,你是故意的嗎?」
雖然昨天提起黑子的時候,語氣異常地冷漠,但就算是平常的赤司征十郎,在他看來,也是近似有人格分裂的存在。
即使面對外人很溫和,還是可以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種淡淡的疏離,即使是跟紫原青峰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也像是飼養野物動物和巨型嬰兒的爸爸,但單獨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像個不甘寂寞的人一般說過不停,動不動就開始說一些奇怪的話題,甚至會開他玩笑。若不是說這種是友人與陌生人之間的差別,他便只能想成是人格分裂了。
只是,若把這種差別對待當成友人的特殊待遇,說起來還是太過牽強。要說原因的話,就是因為他至今對赤司征十郎這個人,除了一些外在的訊息外,還是一無所知的狀態。
對上那雙清澈且深不見底的眼睛,他總是搞不懂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什麼時候該接什麼話,什麼時候該答話,什麼時候是在開玩笑,這些全都弄不清楚。所以,只能直接了當地問出口。
然而,就算他對赤司一無所知,赤司還是能把他看得像本打開的書一般通透。綠間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會輕易暴露真實情感的人,若真是喜怒形於色的話,大概只能認為對方沒有讓他掩飾情緒的價值。但是,這招數對赤司完全無效,就算他說話只說一半,赤司還是會聽懂他想要說什麼,他在這個人面前就跟一張白紙沒兩樣。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偏偏這次被質問的當事人還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哦……?違和感?哪裡?」甚至體貼地為綠間收好了棋子,「喂,你做什麼?勝負還沒有——」「反正也是兩步棋以後的事了,綠間的問題聽起來比較有趣,所以,我再問一遍,綠間感受到的違和感是什麼呢?」
只消一個眨眼的瞬間,赤司已經把桌子收拾妥當,準確無誤地再現了綠間剛進入這間教室時的場景,差別只是赤司隨意地把腳豎在椅子上,抱著膝蓋坐著,完全不是名門子弟應有的儀態。
綠間無數次質疑過這一點,但赤司聲稱那是自己「最舒服的坐姿」,他辯不過對方,只好由著他了。在「任性」這個問題上,赤司和紫原也是不相伯仲的なのだよ。
多說無益。
綠間嘆了一口氣,重新落座,順著赤司的意思回到本來的問題討論上。
「問我違和感在哪裡……你不知道嗎?」
「因為綠間你是第一個這樣形容我的人。」赤司兩眼滿滿的都是好奇,盯著綠間的神情讓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掉進獅子巢穴的美味食物,讓人毛骨悚然。
他不安地調整姿勢,試圖讓自己坐得更端正,「就是有時候語氣會變得很冷漠……或者該說,昨天你跟黑子的對話內容已經很奇怪了なのだよ。
赤司自動忽略了前半部份,反而追著反半部份不放:「哪裡奇怪了?」
「……」那個亮晶晶的眼神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既然你這麼想要知道,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告訴你好了——似乎只要這樣想,那種莫名的緊張感就會消失。綠間重新擺正姿態,認真地清清喉嚨,開始發問。
「說到底,你為什麼要追求隊伍的勝利?不是說不在乎輸贏,而是你那時候一再強調『隊伍的勝利』這一點很奇怪なのだよ。」
赤司歪歪頭,「很奇怪嗎?」
「我以為你只對個人的勝利感興趣。」這都快成了赤司征十郎的代名詞了。
當事人斷然否認,「我並不是只對個人勝利感興趣,而是隊伍和個人勝利也只是勝利的一部份而已。」他凝視著綠間糾結的表情,又補充了幾點:「勝利有很多不同形態,有時候輸了才能勝利,有時候要借助某人的力量才能得到勝利。而我追求的,只是不拘泥於形式的全勝。」
即是說,形式不重要,不管用上什麼手段,只要達到自己原本的目的,那先前的過程便一點也不重要的意思——?綠間暗忖。
「所以,你才要用上那個不起眼的男生なのだよ?」
「他叫黑子,而且能不能用上還是未知之數呢。」赤司頭靠在膝上,一臉好笑地打量他,「綠間不喜歡他?」語氣很差哦。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如你所說,怎樣說也得等他的『能力』在比賽裡發揮作用才能下判斷。」綠間蹙眉,「還有,不要轉移話題なのだよ。你為什麼要那麼拘泥於勝利?」
赤司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棋盤,掉出來的一隻棋子被他用手指撥來撥去的,好像在玩什麼遊戲一般。綠間定睛一看,卻是赤司一方的「王將」。「那麼,綠間又為何執著於勝利?」
「因為這是盡人事的結果なのだよ。我不喜歡做徒勞無功的事情,努力了就要換來成果,勝利之神會眷顧盡人事的人。」綠間扶了扶鏡框,再次叮囑道:「現在是我在問你問題なのだよ。」
「我知道,稍安必躁。」「王將」在他的掌心翻來弄去的,又被主人順著稜角在桌上翻了幾個筋斗。記憶中,他在想事情的時候經常會這樣做,但這又是一個不適合「赤司征十郎」的壞習慣。以名門子弟的教養,他甚至連一丁點小動作都不應該有,但赤司征十郎總愛反其道其行。
幸好,這種壞習慣並不常出現,許是赤司認為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在外面完美無缺的赤司,在二人獨處的空間裡,總是會放鬆心房,做出一大堆綠間看了就會皺眉的動作,偏偏拿他無辦法,只能睜隻眼閉隻眼算了。
「……雖然青峰說過我和綠間你有很多共通點,但在這一點價值觀上我和你應該是有根本上的不同吧。」
「什麼?」青峰什麼時候說過這句話?
赤司卻沒有管他的疑問,自顧自地開口解釋,「為什麼要執著於勝利?答案很簡單,就是適者生存的道理。在這個世界上,勝者的一切都會被肯定,敗者則會被全盤否定。連一點點的差錯也不能有,失敗了就是失敗了,再沒有轉彎的餘地,要是被標上失敗者的標籤,或者是被當成凡人般對待,那我就從根本上失去了存在於世上的價值。」赤司頓了頓,又道:「赤司家只需要得到勝利的勝者,除此以外都是不需要的瑕疵品——我父親總是這樣說。」
聞言,綠間閉了閉眼,又睜開,對上這個目光坦然的人的視線,生平頭一次覺得這個人確是與他生活在不同世界裡。想了好半天,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想到,只能脫口說出一句:「這真是老掉牙的台詞なのだよ。」
赤司莞爾,「我也這樣覺得,但我也不能否認這是屬於『我的世界』的鐵則。」
大概,對於赤司來說,這種鐵則是唯一而絕對的,沒有任何改動的空間,並非由他自己建立,而是自出生起就矗立在面前的參天大樹。一日他還是赤司征十郎,那就是永遠不可能動搖的吧?
一想到此處,綠間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有雙重人格又如何?如果那是赤司認為那種冷酷對於勝利來說是必需的,那麼他……
「然後,回到綠間你最關注的問題上罷。」赤司打斷他的思考,換上一張似笑非笑的臉,看著綠間的眼神充滿玩味,「就是關於黑子同學的事情。」
「我什麼時候關心那個了なのだよ?」綠間頓了頓,又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覺得我很在意他?」
「的確是很在意,在意的程度讓我有點妒忌呢。」赤司笑了笑,但看起來一點妒忌的樣子也沒有,「昨天加上今天一整天下來,綠間五次提到了黑子同學,不是很在意嗎?」
「那是因為你說他很有趣なのだよ!」……算起來,他以前跟赤司初見面不久,就被他認為「很有趣」……這個黑子哲也到底算什麼なのだよ?渾身上下也看不出來哪裡有趣了!
綠間渾然不覺自己已經露了馬腳,開始生悶氣。如願以償的赤司心情正好,決定見好就收,主動解釋道:「我不是說他很有趣,只是說他的能力很有趣,正如我先前所說,要是發揮得好的話,便能成為球隊的一大戰力。」
「……」綠間抿唇不語,顯然這個解釋不能令他信服。赤司暗自嘆氣,向來不多話的他算是破例為綠間多說兩句好了,要不然這個人一直在生氣的話,事情會變得很麻煩。
「勝利是我的必需品,也是本能。但是,既然勝利對我來說是最平凡的日常,那希望自己的勝利來得有趣一點,那也不以為過罷?所以……那個人現在只是『未來有機會協助團隊獲勝的人』,還有就是『令我的勝利變得有趣一些的工具』而已,你不必太介懷。」
然而,綠間緊皺的眉頭絲毫不見放鬆的跡象,只是在赤司說完這些話以後,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就像是在逃避些什麼似的別過視線,「我說過了,我一點也不在意他なのだよ。」
「是嗎?」赤司只是點點頭,表面上看不出來他是不是真的接受了這個解釋,但綠間覺得他接受與否真的沒有關係,反正他這次說的是大實話。沒什麼好怕的。
當他以為這個話題已經結束的時候,赤司卻冷不防開口問道:「那麼,聽完這些以後,你會討厭這樣的我嗎?」
討厭……?綠間停住起身的動作,向赤司投向不可思議的眼神,他什麼時候覺得討厭來著?話說,他該討厭什麼?赤司嗎?不可能的,因為他……「討厭我呀。」綠間尚在消化剛才的問題內容,赤司卻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你不是覺得我過於冷漠嗎?」
「嗄?!喔,不……先等等なのだよ。」綠間舉起一隻手阻止他的發言,「……我為什麼要因為你的過於冷漠而討厭你なのだよ?」
赤司不禁笑出了聲音,「我可是把別人當成工具使用了,正常來說應該會討厭吧?」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咦?綠間脫口而出後才發現這話有點不對勁,連忙補上幾句解釋清楚,「不,我不是說利用他人是理所當然的なのだよ。只是,我覺得你這對於你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我當然不是叫你利用我,不過如果是『你』決定要這樣做,那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なのだよ。」
啊啊啊,他到底在說什麼なのだよ?!
話音剛落,綠間已經恨不得把自己的話變成紙吞進肚裡去,真是太羞恥了!那不就等於在說赤司在他眼中是做什麼也可以的人嗎?他的腦袋到底是怎麼回事なのだよ?!
手掌半遮半掩的把臉擋住了一半,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正是既想要偷窺赤司的反應,又不想被對方看見自己通紅的臉,各種可能方法折衷一下後的結果。
視線的彼方,赤司正以慢動作地合上半開的嘴巴,顯然是被他的一番話給嚇著了。好半晌才蹦出一句話來。
「綠間,原來你那麼喜歡我哦?」